而沈思敏居然以这种姿态睥睨于她们,她岂能受得了?纵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该事事为夫家考虑,可也不是她这么埋汰人的考虑法!这是在借着占自己弟弟的便宜,来垫起他儿子的将来?也不想想他杜峻受不受得起!
她冷脸倚在炕桌畔,她这个姑母,一幅脑子还真是没白长。
华氏听得沈雁这么一说,也是窝了一肚子火,但因为她也暗怨着自己肚子不争气,是以反倒没曾说出什么来。
沈宓倒是随着沈雁的话而脸色愈发阴沉。
他心里何尝不气不恼?
按理说沈思敏是他的亲姐姐,杜家又与沈家互为倚仗,他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才是,可是在经历过华氏的生死大关之后,他的心也不觉冷了很多,对这个家以及看似友爱但又时刻不忘着算计着他们的这些亲人们,也不复以往那么大的热情。
沈思敏如果真还把他当家人看待,又如何会认定他这辈子注定就没有子嗣送终?
他自己虽然对命中有无子嗣看得不重,可殊不知对一个男人来说,沈思敏这样无言的认定对他却是一种伤害。所以他压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这件事,纵使杜峻是他的外甥,可就这么样白送个便宜给沈思敏,他到底不甘心。
可沈思敏终又还是他的姐姐,即使她有欺他之嫌,他又如何能去寻她理论?
世上很多便宜都是仗着亲情两个字占下来的,也有很多苦闷因着亲情两个字而只能无奈咽下。
他的心情有些烦闷,但当着华氏,他却又无论如何不肯把这些表露在脸上。
他笑着拍拍沈雁肩膀:“我们雁姐儿越来越懂得深入看问题了,很好。我去寻你顾叔吃茶,你要不要去寻顾颂玩儿?”
沈雁不去。
沈宓只好自己去。
沈雁看着父亲的背影又有些难过。
虽说沈宓是不会答应沈思敏,可子嗣的事情在二房本身来说已然不是个事儿,本以来可以顺其自然慢慢筹划,但是总挡不住外人变着法儿把这个当成刀子不时地往他们身上捅。沈宓和华氏,什么时候能有个儿子呢?
听华钧成那日对沈宓的质问,似乎华氏是月子里落下病根的缘故,那么既然是病,总该有治的法子。
可是在金陵那些年华氏没少求医问药,都不见效,那么还有什么人能帮得了他们呢?
沈观裕回到曜日堂,沈思敏就跨门进了来。
“父亲可曾跟子砚说过了?”她温婉地站在帘栊下,一贯恬淡缓和地问道。
沈观裕嗯了声,微凝眉在椅上坐下来:“他的意思是还要考虑考虑。”
说完他望着她:“孩子们的婚事我没提。我看峻哥儿跟莘哥儿茗哥儿都很要好,小时候你待老四也最亲厚,要不然,你让老四来带着他?老四虽然有些牛脾气,但他如今在六科,政事上比起宓儿来虽说不足,也还算有条有理。他也会对峻哥儿尽心的。”
作为父亲,他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一面是他最器重的儿子,一面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都不想令他们失望。可是如果一定要比较起来,他当然又还是会偏向沈宓,毕竟他才是未来他的接班人。
更何况,他虽然只有杜峻这一个外孙,心里也把他当亲孙一般地疼,可终究他是外姓。他能够因为沈思敏那句“半子”替她提提这个事,却没办法强求沈宓。让他接受沈思敏这样的赤裸裸的打算已属为难他,他又怎么好再以沈雁的婚事去加以要挟?
杜家虽说还背着世家的称号,家产也都不薄,杜峻这孩子——虽说有些轻佻,但若严加管教,未必不能成材。可说来说去,杜家就是万般的好,沈雁也不是嫁不出去,等她长大了,京中这么多高官子弟,还不是任她挑选,自然不是非选杜家不可。
可是这些话虽则有理,他又怎好直接地跟自己的女儿说?
毕竟杜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这次杜如琛的差事他也没帮忙,也并不好再伤她的心。
“你是说逸尘?”沈思敏眉头微蹙,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有关沈宣的糊涂,以及他对待陈氏那样的态度,目光便黯下来。“逸尘自然也不错,要论活跃,也许还胜子砚两分,但在沉稳与智谋上,终归还是稍逊一筹。”
沈观裕沉吟不语。
沈思敏望了他片刻,想起他说的那句未提儿女婚事,遂不再多说什么,替他沏了碗茶便就退出来。
走到庑廊下她又顿住步,想起沈观裕这番态度,她一颗火热的心竟又被浇了个冰凉。
她与父母亲情分向来深厚,可是这一次,她不相信沈观裕有真正站在她的角场替她去游说沈宓。他若落力了,如何偏又不提儿女婚事?沈宓是儿子,他是父亲,而且这弟子收的还不是别人,是自己唯一的亲外甥,沈宓就是心里不愿意,碍于情面他也得同意,嘴上说的几句推辞的话,又岂能当真。
沈思敏站在庑廊下,颇有些苍凉之感。
这府里原是她的家,这里的人原都是她的亲人,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些人离她那么遥远而陌生,沈观裕虽说疼她,一来不帮杜如琛争取差事,二来却连这样小小的事情都不替她促成,沈宓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连唯一的外甥也都不帮帮,哪里还有点亲人的情分。
果然那句老话说的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再回来,在他们眼里,也终归是别家的人了。
她勾头苦笑了一下,抬头再看这曜日堂,四处倒是记忆里的模样分毫未变,但看着总觉得像水里倒影一般熟悉而又不真实了。
沿着廊子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她忽然又抬起头来,走到院门外往二的方向张望了望。
她从小到大便从未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谁的身上过,就是青梅竹马的丈夫也未曾,假如不是她刚柔并济内外兼修得到了他的敬爱,又怎么这么些年里与她一直保持着相敬如宾?沈观裕带来的消息虽然让人无奈,但她又何必就此灰心?
她在门下站了站,然后稳了稳心神,回到菱洲苑里。
杜如琛正好与沈宦在下棋,沈思敏上前打了个招呼,便与他使了个眼色回到房里。
没过片刻杜如琛便让沈宣替上,自己回到后院来。
“岳父大人与子砚谈得如何?”
沈思敏端坐在棉杌上叹了口气,微凝了凝神,便将事情来龙去脉与他说了。
杜如琛皱眉坐下:“这么说来,事情倒是有些难办。但子砚却不像这种冷漠之人,是否有别的内情?”
沈思敏侧首道:“哪有什么内情?我看不过是因为他也还在想着万一华氏还能给他生个子嗣罢了。他们若有了子嗣,等到那孩子入仕之时子砚也老了,峻儿也成气候了,杜家只怕也因为缓了这口劲儿上来,他这是怕我们到时候不肯再帮扶那孩子。”
杜如琛说道:“既是如此,便不能怪他。咱们跟他说明了,来日他的子嗣我们杜家也鼎力相扶便是。”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沈思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回转身,“我幼时便听过一个典故,有个逃难的人将手上不方便携带的一袋金子赠送给了一个穷苦的村民,让他拿着这些金子发家致富,也是代他保管的意思。来日等他回来了再把这袋金子还给他。十年之后这个村民果然发财了,这个难民回来要钱,你猜怎么着?”
杜如琛目色黯下:“这个人没把金子还给他?”
“自然如是。”沈思敏苦笑着,“如今我们就等于是那个等着本钱发家的村民,沈宓便是那个拥有金子的人。当一个人习惯手上有了笔举足轻重的财富,他怎么可能会舍得撒手?即便是他想还,有时候身边人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假若子砚承诺带契他,他就必然要倾囊相授,至少也要一路引着峻儿迈入朝堂站稳脚跟。而杜家那会儿若是借着他这股东风上升了,我们想要再把那些人脉和机会还给他或者让路给他,你会不会舍得?”
“自然舍得。”杜如琛目光炯炯,上前两步:“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的。”
“你舍得,我却舍不得。”
沈思敏迎面望着他,“峻儿若是真成器了,那不止是我们的事,也是杜家的事,不只是我不会,太夫人与大伯他们也都不会。我们终究是杜家人,杜家更需要这些机会和人脉来复兴和壮大,到手的机会不留给自己,反而再还到沈家人手上,那么我们一定会成为杜家人眼里的叛徒。”
杜如琛眼里涌现出深深的矛盾。
沈思敏的话把这层虚伪的表皮都给揭开了,也把他素日自以为的清贵与风骨掀了个底朝天。当数年后他们的愿望真成了现实,他真的已不确定杜家会不会像沈宓倾囊相授于杜峻一般再回过头照顾沈宓的孩子。
他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