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开始阴下来,到了下晌重云灰蒙蒙地压在头顶,而后有冬雷滚滚经过,到了傍晚下了阵雨,当碧水院的紫铜大熏笼将屋里烘烘得暖意四散时,扶桑忽然披着身雨粉从正房匆匆地过来了。
“姑娘,舅老爷已经上折子跟皇上报备了搬家的事,据说皇上并没有反对!”
“当真?”沈雁从炕头上站起来,虽然知道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也是一直期待着的,真到了落实的这刻,还是忍不住激动。“那事情可确定下来了?皇上没有反对,可曾说别的什么?”
华家亦官亦商,大部分行动不受官朝律例约束,但是到底其手握的财富太过雄厚,突然之间搬家有必要跟朝庭报备的,而且皇帝对华家又这么微妙,为免加速反感,目前自然是表现得越乖顺越好。
扶桑细想道:“理应是确定了,当时二爷和卢大人也在场,舅老爷给出的理由是华家宗祠设在京师,每年祭祀十分不便,二爷和卢大人从旁佐证,皇上便没说什么。后来在谈到下年宫中织造之事的时候,皇上还说等明年你搬回来再与内务府具体细议什么的,这岂不就是同意了?”
胭脂青黛从旁听见,俱都忍不住喜色围拢过来。华氏身边的下人都是华家过来的,好多人的家人都随着华家同去了金陵,假如华家搬回来,那就代表着她们这些人也可以团聚,自然是高兴的。
沈雁也高兴起来:“这就太好了!”
既然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这就代表着事情已经定了下来。只要等华家搬上了京师,再慢慢筹划,假若到了那会儿真保不住家财又保不住人命,再商量如何将家财献出去保住性命也是来得及的。
沈宓晚饭去了华府吃,同去的还有卢锭,多半是商议什么要事。等到他回来时已经是申时,沈雁自然走过去询问细节,沈宓挑重要的几句说了,旁的细枝末节便未细述。
但即便如此,他眉目间也还是暂时开阔了些,华家回来后华氏的腰杆更硬这是其一,其二是华家回来了至少也迈出了应对的第一步。正如沈雁所说的那样,就近才好操作,最危险的地方兴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年底宫中有宴还有祭祀,沈宓忙得成日见不着人影。沈思敏这里寻不到他也只好暂且把事搁住。
华钧成南下的日期定在腊月廿八,路上耽误两日,到金陵的时候正赶得上除夕。
至于搬家的确切日期,却是难以说准具体哪个时候,华家家当那么多,左右赶得上进京过端午便好。
就是端午再回来,离前世华家被抄也还有整两年的时候,办成了这件事,沈雁心下大定,因着舅舅行程在即,也顾不上别的事,听说凤翔社正好有南边的黄梅戏班子来京驻场,遂欢欢喜喜地让葛荀去订了包厢,要在舅舅离京之前去听戏。
葛荀订了包厢来回话的时候,沈雁正在华氏屋里看丫鬟们贴窗花,听说订的是最好的云宵阁,赞了句“会办事儿”,顺便赏了他两枝宫中赐下的绢花。葛荀当然用不着戴花,但他素来疼媳妇儿,得了这两朵花,葛荀比得了赏钱还高兴。
宫里又往各府上赏下了赐物,这次仍然是以杨淑妃的永泰宫的名义发下来的,皇后依旧韬光养晦,郑王也没有丝毫要出头的迹象,倒是楚王近日在宗亲之间走动的多,当然这也没什么,他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过年的,在宗亲之间走动走动无可厚非。
季氏掌家虽不如沈夫人,但有了前次的先例,这次永泰宫赐下的绢花仍然留下未发。
沈雁赏给葛荀的,则是太后赏给华家的。太后出身寒微,先帝三个儿子都是出自于她腹中,开国三年先帝又驾崩,所以她基本没经历过什么宫斗,也不曾有机会拢络什么智囊与谋臣,除了颐养天年,偶尔见见当年的有功之臣彰显彰显天家恩宠,印象中她并没有插手过皇帝的后宫。
宫里这些绢花都是华家制办进去的,转手再赐下来也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华夫人与华家姐妹当然不会要这些东西,华钧成便转手送给了沈雁,让她留着打赏下人。
沈雁拢手望着窗户上正在贴的团花喜鹊,说道:“再贴高一点儿…”
魏国公府这边,辛乙也在跟韩稷禀事儿。
韩稷面前的书案上也摆着一盒绢花。
“这次宫中赏赐又是盖的永泰宫的妃印,御史言官们已然有些按捺不住了,昨日都察院以虞植为首的两名御史,以及礼部员外郎郑柏芳都上了折子指明不妥,皇上虽未驳回,但也没有什么表示。小的估摸着,要是新春元日也让淑妃前去祭祀,这宫里那就有趣了。”
韩稷想了想,“不会的,做的太过,内阁那帮老臣也会不许。”又道:“礼部郑柏芳上的折子,沈家没有表示吗?”
辛乙道:“沈家有没有上折子不清楚,沈宓在前日却是面见了皇上一次。”说完他又忙道:“是了,前日沈宓进宫之时,华钧成也在,据说华家跟宫里报备搬回京师老宅,皇上首肯了。”
“搬回来?”韩稷摸着下巴,“为什么突然搬回来?”
辛乙道:“理由据说是华家祠堂设在京师,往来不方便。”
韩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华家的事他显然不大想多提起来。
默了片刻,却是站起来,顺着屋里负手踱了两圈,忽然停在长窗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那双狭长而妖异的双眼里露出丝狡黠,说道:“他们要拥护皇后,我就偏不拥护她!”说罢他抱起桌上那盒绢花来,眼里的狡黠又变成了轻慢:“我去见太太。”
魏国公夫人鄂氏正在对镜梳妆,铜镜里显现出她姣好的面容与恬淡的神态。
忽然门外传来猫儿慌张的惊叫声,梳头的丫鬟闻声往外看了眼。鄂氏却稳如泰山,目光半丝儿也不曾斜一下,他平静地对镜抚着发鬓,一面微笑着:“一定是稷儿那魔头来了。每次雪团儿见着他就恨不得再多长四条腿。——去打帘子。”
丫鬟抿嘴轻笑,走过去帘栊边。
才刚刚撩起,抱着扁扁木匣子的韩稷便大步走进来,晕淡的日光从窗口照到他身上,显出他较平日的阴戾沉稳略有不同的明朗阳光:“母亲怎么知道是我?”
鄂氏微微哼笑了声,将抿过的唇脂放下,起身坐走到桌旁坐下,端起茶道:“我有千里眼。”
韩稷哈哈大笑:“母亲若有千里眼,那么我亦有顺风耳!”说完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道:“我猜母亲案头必定少了几枝花戴,特地把这些送来。”
鄂氏略略地扫了眼,看见这一盒十来枝精巧绝的绢花,遂又顺眼去看底下那皇绫笺子,一看上头盖的印,那双蛾眉便不由微蹙起来:“又是永泰宫的赏赐?”
“这有什么要紧。”韩稷淡淡地,翻开杯子自沏了杯茶,“左右都是皇上的御妻,往后谁主后宫还未成定论呢。”说完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又放了杯子,从盒子里挑出两枝明艳色泽的绢花,绽出微笑道:“母亲不是许久不曾出去串门了么?不如把这个戴上,出去走走。”
鄂氏沉凝未语,片刻道:“现如今淑妃势头大过皇后,长此下去必然会引起风波。如今勋贵们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咱们又何苦惹上这些麻烦上身?便是你父亲知道,也是不许的。这花我不戴,白露去把它收起来。”
“母亲可想差了。”韩稷道,“淑妃是代表皇上行赐命妇,如今母亲不戴这花亦不打紧,只是倘若楚王来日荣登太子之位,咱们府上又该当如何?咱们领的是皇上的恩宠,哪管它背后承载的是什么意思?如此来日便是郑王当上太子,咱们也有理可辩。”
鄂氏沉默着,目光深深望着他。
韩稷起身道:“便是带着它出去走一转,左右让人知道咱们家是个什么态度,也就罢了。”
鄂氏执着杯子缓缓地啜了口茶,在舌尖舐抵了半日方才将它咽下去。
凤翔社是京师的老戏社,每日光顾的达官显官不知多少。尤其是年底,显然又更热闹了。
沈雁与舅舅混在人群里并不扎眼。
进了订下的云宵阁内,华钧成点了几出戏,便就说道:“你母亲上次说要沉香木给你打嫁妆,我已经打听好了,云南有两棵浸了上百年的古沉香,回头我就去让人买了来,直接运上京师。舅舅回京之后,再请工匠给你们姐儿仨一人打一张床。”
“沉香木很贵的,雕点花嵌上去就不错了,还用来打床?”
沈雁拢着双手望着他,浸过上百年的古沉香木就是海碗那么粗细的少说也要上万两银子一棵,两棵树能打三张床,可见是大的很了,没有上十万两银子绝对置不下来。睡价值几两银子的床,要不要这么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