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一顿简略的午饭之后,罗飞把慕剑云送回了警校,随后自己也回到了刑警队。尹剑似乎正在等他,一见他便迎上来说道:“罗队,你回来啦,刚才宋局长找你呢。”
罗飞忙问:“什么事?”
“他没说。他就是打了个电话下来,问你在不在。”
“多少时间了?”
“也就十来分钟吧。”
“那我过去看看。”罗飞转身又往楼上的局长办公室快步而去。到了门口,却见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便伸手敲了两声。
“请进。”屋内人发出洪亮有力的回应,正是宋局长的声音。
罗飞推门而入,却见宋局长站在衣帽架前面整理着自己的服饰,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罗飞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宋局长,您刚才找我?”
“对。我打了个电话,小尹说你不在。”
罗飞有些奇怪:“您怎么不打我的手机?”
“我知道你去查Eumenides的案子了,就没有打扰你。”宋局长解释说,“你是‘四一八’专案组的组长,这个案子影响又那么大,我不想让你分心啊。”
罗飞点点头,他能感受到领导的期待,肩头的压力似乎又重了几分。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宋局长扣好了脖颈下面的最后一颗警服扣子,转过头来问道。
罗飞简略地回答说:“已经追踪到了一些线索。”
“好。”宋局长露出一丝笑容,又道,“有时间我再听你的详细汇报,现在你先和我到看守所走一趟吧。”
“看守所?去干什么?”罗飞有些不明所以,他可是刚从那边回来的呢。
“是这样的,”宋局长完全转过身体,正面着罗飞说道,“龙宇集团和高德森的那起案子,我想亲自接过问一下。往后的具体工作则让治安大队来接手。你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Eumenides身上吧。”
罗飞“哦”了一声,没有表示异议。那起案子的事实比较清楚,阿华也交代得很彻底,本身并没什么难度。虽然豹头一直抵死了不开口,不过这也没什么,一切有证据说话,那家伙即便是零口供也无法逃脱应有的惩罚。现在把这案子交出去,罗飞应该能够放心,而且他也确实需要腾出手来专心对付Eumenides。
“我刚才找你也就是这事,你回来的倒是时候,要不然我就自己过去了。”宋局长一边迈步向屋外走去,一边招呼着罗飞,“走吧,你也过去把相关的工作交接一下,到了现场,还会有一个大大的意外给你。”
“意外?”罗飞忍不住要追问,“是什么?”
宋局长却像要卖个关子似的,他扫了罗飞一眼,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飞也不是饶舌的人,便不多问,只管跟上领导的步伐。两人出了办公楼,却见宋局长的专车正在楼前等待。罗飞本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到了近前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呦,罗队,回来了啊?”那人主动向罗飞打着招呼。罗飞认识对方,原来是治安队的队长石建军。他便客气地回了个礼,然后和宋局长一块儿钻进了后排车厢。
宋局长甫一落座便问道:“建军啊,我交给你的文件都带好了吧?”
石建军拿着个档案袋晃了晃,说:“您就放心吧。”罗飞看到那袋口贴着封条,正面还印着两个硕大的红字:绝密。
宋局长点点头,命令司机说:“开车吧。”汽车随即发动,驶上了前往看守所之路。
罗飞坐在石建军身后,他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那袋子里会是什么样的绝密文件,只依稀感觉那应该和宋局长所说的“意外”有关。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因为他知道,到了看守所之后,相关的谜底自然都会揭开。
下午三点五十二分。
省城看守所内。
阿华独坐在监舍门口,同屋其他的在押舍友都远远地躲到里屋,不敢去招惹他的麻烦。
省城江湖谁没有听闻过“阿华”这两个字的威名?而百闻不如一见,当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真的出现在一干人面前的时候,大家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手铐、脚镣,这样的重型械具揭示此人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在这个人眼中却从未流露出一丝的留恋和恐惧。
最初的时候,他喜欢静静地坐在监舍的角落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眼神平淡如水,像是一个临睡前安静的孩子。但若有舍友们的闲聊或玩闹打扰了他,这人便会突然转过头来,用目光扫视众人。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像两道锥子似的,直叫人不寒而栗。于是所有声响和异动都会瞬间止歇,如同被极度的寒流冰封住一般。
“我的妈唉,这家伙用眼睛都可以杀人!”这是盗窃惯犯赵老六私下里发出的感慨,这感慨听起来夸张,但却表达出了众人真实的心声。
而自从今天中午被提审之后,那双眼睛就不仅仅能杀人了,几乎是要吃人。那眼球中泛满了血丝,像是通红炽热的火焰,随时要吞噬目光触及的一切。眼睛的主人也不再安居于监舍角落,而是守在门口。他的头颅略略向左侧歪着,维系着十五度左右的角度。在他视线对面的是另外一个监舍,而在那里竟也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门口。
那人环睛卷发,像极了一头雄壮的豹子。在整个看守所里,素来只有他敢于和阿华对视,现在更是如此。
不过与阿华那喷薄欲出的愤怒不同,那人的眼中更多的却是历经沧桑般的感慨。他的目光中似乎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既想向对方倾诉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的对视已足足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看守所的管教将这一幕打断。
“饶东华,提审!”一个管教扯着嗓子喊道,另外一个管教则掏钥匙打开了号房的铁门。
“刚审过,又审什么?”阿华的个子比那两个管教都高,说话时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态度。
“有什么好废话的?”管教不耐烦地催促着,见阿华懒得动弹的样子,只好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有大领导过来!”
大领导?阿华淡淡一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邓总在世的时候,自己接触过的“大领导”也不少,那时候他们想要进龙宇大厦见邓总一面,都得经过自己的安排。不过这些往事又何必对眼前的小角色说起?
阿华昂着头踱出了监舍。那两个管教一前一后地夹着他,一行三人便沿着监舍走廊而去。不过带路的管教并没有直接向外走,他兜了半个圈子后,竟将队伍带到了豹头所在的监舍外。
“钱要彬,提审!”管教例行公事般地又嚷了一声。而当另一个管教去开门的时候,他肯定没注意到身后阿华那令人恐惧的眼神。
铁门打开的一刻,豹头还没来得及迈步,阿华的身影已经扑了进来。他奋力举起手上的镣铐,向着豹头的脑袋由下至上地抡了过去。这一下正中对方的下巴,只听“扑”的一声闷响,豹头被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趔趄摔倒。
“干什么呢?!”两个管教双双上前,掏出警棍架着阿华的脖子,将后者逼退。那边豹头挣扎着爬起来,下巴处红肿一片。饶是他孔武强壮,在阿华愤怒的一击下,也难免有伤筋动骨之虞。
阿华的身体被管教们制住,眼神却仍在盯着豹头。见对方站起来了,他便啐出一口唾沫,咒骂道:“我他妈的瞎了眼,居然认你做兄弟!”
豹头用手扶着下颏儿伤处,苦笑道:“华哥,我确实欠你的,所以我才不躲你这一下。”
“那又怎么样?”阿华毫不领情,“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面对阿华难遏的怒火,豹头竟往上走了一步。他迎着对方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你不是?”阿华怒极反笑,“那你是什么?一个为了利益便可以去残害兄弟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
“你错了,我在江湖拼杀了十年,落得一身伤痕,每日与孤独为伴。我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利益,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在说话的同时,豹头的身躯渐渐挺直起来。
阿华冷冷地看着他:“那我真想知道,你的所谓信仰到底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豹头凝视着阿华,淡淡说道。
十分钟之后,这两人被双双带到了提审室内。一众提审警官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阿华看到居中坐着的“大领导”,他认得那正是省城公安局的宋局长。宋局长的两侧各坐着一名中年警官,对这二人阿华也不陌生,一个是刑警队的罗飞队长,一个是治安队的石建军队长。
另有一人以主人姿态陪坐在外围,却是看守所的田所长。
阿华心中暗道:这架势还真不小。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怵的,大咧咧地往审讯椅上一坐,静观其变。
那边豹头也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他先是看了罗飞一眼,然后目光便停留在宋局长身上,表面上看起来神色平静,但闪烁的眼神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波澜。
罗飞这时把身体往宋局长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先把这两人分开?”他心想宋局长虽然公务繁忙,但基本的审讯程序应该懂吧,哪有把两个嫌疑人同时押过来会审的道理?
宋局长抬起右手摇了摇:“不用了,你先介绍一下大概的情况吧。”
罗飞只好遵命,他先指着阿华道:“这是犯罪嫌疑人饶东华,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其涉嫌去年十一月间在龙宇大厦发生的密室双尸案,以及上周的纵火案。目前他对这两起案子供认不讳,相关的笔录卷宗我整理一下,最快明天就可以转交。”
宋局长看着阿华缓缓地点着头,然后又颇为感慨地叹道:“龙宇大厦……凶宅啊。”
确实,从邓骅到林恒干、蒙方亮,再到高德森,这些曾经掌控或是企图入主龙宇大厦的人,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纷纷死于非命,这究竟是这幢大厦的悲哀,还是这些江湖客的悲哀呢?
罗飞交代完阿华之后,便把手指转向豹头:“这个犯罪嫌疑人名叫钱要彬,此前是邓骅手下的打手,后来又投靠高德森,他涉嫌制造了发生在城里水乡小区的公寓爆炸案。我们对他审讯了好几次,他一直不肯开口。不过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的证人证物,足以坐实他的罪名。”
听到罗飞的这番话语,豹头忽然“嘿”地干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古怪得很。而坐在他正对面的宋局长则伸手轻缓地抚着桌面,目光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却又不明就里。而审讯席上的其他人也都在看着宋局长,等待着后者的指示。
终于,宋局长抬起食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同时把头转向左侧说道:“建军,你把文件打开吧。”
石建军答应一声,他举起先前那个档案袋先不急着打开,而是冲众人展示着说道:“这份档案封存于一九九二年,封条保存完好,请大家查看核实。”
宋局长把档案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又传给罗飞:“大家都看看吧。”
罗飞便认真地看着那封条,确实完好无损,封条上用红笔写着一行大字:A市公安局封,一九九二年九月三日。
罗飞看完后继续把档案袋传给田所长,后者毕竟不是一个系统内的,他只是走马观花地一览,便又扔回给石建军道:“没问题,开封吧。”
石建军扯住封条下露出的拆封线头,轻轻一拉,封条从中被横切成了两片,档案袋的袋口亦随之敞开。石建军将封存在其中的一叠文件取出来,交到了宋局长手中。
不远处的豹头紧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当看到文件被取出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探向前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神经。
罗飞注意到豹头的异常举动,心中疑窦更生。坐在豹头旁边的阿华此刻也皱起了眉头,他隐隐感觉到这次提审恐怕不像自己预想中的那么简单。
宋局长这时从文件中抽出一页,交给石建军说:“你先把这份履历念一念。”
“姓名:钱要彬……”石建军刚念了个开头便忍不住停下来,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围栏后的豹头,然后又看看履历上的照片。虽然时光已流逝十年有余,但还是看出豹头正是这份履历的主人,只是照片上的那个小伙子剃着一头短寸,发型与如今的这个在押嫌犯截然不同。
不光是石建军,几乎所有的人在听闻这个名字后,都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豹头身上,只有宋局长心知内情,安坐如山。
石建军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念道:“……性别:男;民族:汉;出生日期: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三日;学历:初中;政治面貌:党员。”
“一九八七年九月毕业于A市第三中学,同年十一月入伍,服役于XX军区特种大队。”
“一九九二年八月转业,参与执行A市公安局‘收割行动’。”
这份履历到此便戛然而止,虽然行文简单,但字句间已透露出惊人的信息。
“你小子是警察?”阿华瞪起眼睛,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豹头没有回答,他挺起胸膛,身体坐得笔直,似乎想用这样的气质与自己多年来的江湖形象划清界限。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听明白了:这个名叫钱要彬的嫌疑人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是警方的一员。而他此后却浪迹江湖,其履历也被封存在绝密档案中,这一切恐怕都和文末提到的“收割行动”有关。这到底是一次什么样的行动?为什么要让一个特种兵出身的警员潜伏于黑道逾十年之久?
宋局长选择了一种最直观的方式来解开众人的困惑。他从那叠文件中又挑出两页来递给石建军:“把这两份也念一下。”
石建军接过来,首先念的一页是:“省公安厅关于同意A市公安局展开‘收割行动’的批文——经省公安厅党委会讨论决定,现同意A市公安局按计划展开‘收割行动’。行动由A市公安局肖华局长任总指挥,协调各小组工作。对于打入邓骅涉黑集团内部的人选,务必不要选用本市在编的公安干警,可考虑从兄弟单位借调。无论如何,要严格做好保密工作,确保潜伏同志的生命安全。XX省公安厅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