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劭师傅的卡车之后,这一周的劳动改造也接近尾声了。管教把杜明强和杭文治带回车间,两人又帮着平哥阿山做了会儿纸袋。到了五点半左右,基本上大家都完成了各自的生产任务,在检验合格之后,便陆续交了工具,排队到食堂吃饭去了。
晚饭过后,管教组织犯人们到活动室看了新闻联播,然后便把他们送回监舍休息。一般来说,周五晚上总是各个监舍最热闹的时刻。因为第二天不用出工,大家只管打牌闲聊,自得其乐。不过以前最喧嚣的424监舍今天却冷清起来。平哥自己用扑克玩了会儿接龙,后来觉得无趣了,把牌一摔,嘟囔道:“妈的,这两个孙子,看在眼里心烦;真要不在了,却又无聊。”
所谓“这两个孙子”,当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顺,他们双双被罚了十天禁闭,屈指算算,得到下周一才能放出来。
接近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有值班管教拿着小本挨个监舍走过,却是在安排明天的探访日程。到了424监舍的时候,管教点到了杜明强的名字:“杜明强,明天十点探访。”
管教刚走,平哥就责问杜明强:“你小子不是说外面没朋友么?怎么还老有人来探监?”
杜明强抽了抽鼻子,很委屈似的:“来看我的人可不是什么朋友啊。”
“管教又没说是谁,你怎么知道不是朋友?”平哥还来劲了,反正待着也是无聊。
杜明强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平哥觉得自己把对方噎住了,得意扬扬地“嘿”了一声,又开始把玩起扑克牌。
其实杜明强只是无法向平哥解释而已。前者心中非常清楚,会来这里找自己的人除了罗飞就是阿华,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对头,只不知明天会是哪一个。不过不管怎样,杜明强觉得自己都不用担心什么,毕竟他已经待在了监狱里,那两人再厉害又能如何呢?
第二天早上十点,杜明强被管教带到了探访室。不出他所料,约见自己的人正是那两个对头之一的阿华。
杜明强在管教规定好的位置坐下,和阿华面对面,中间隔了一张间距很大的桌子。
阿华的目光一直跟着杜明强,却没有说什么。后者坐下之后也看了对方两眼,然后率先开口道:“你的气色不太好。”他说话时带着微笑,还真像是和老朋友在打招呼。
“是吗?”阿华摊开双手在额头上搓了搓,并无意掩饰自己的疲态。
“是不是罗飞盯你盯得太紧了?”杜明强又猜测道。自己既然在狱中,阿华想必已成了罗飞此刻的首要目标?也只有罗飞能将这个昔日邓骅手下的首席干将逼迫得如此狼狈吧?
不过阿华却摇了摇头:“不,不是罗飞。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杜明强略一沉默,用提醒的口吻说道:“那你更得小心一点。”
阿华心中一凛,他明白对方的意思。罗飞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一个被追捕的猎物许久没有看到猎手的踪迹,那岂不正是到了最为危险的时刻?
这道理虽然清晰易懂,但阿华现在的确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罗飞了。这些天来他甚至已经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现在经杜明强提及,阿华胸口间一阵沉闷,竟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看来你最近很忙?”杜明强察言观色,然后他嘻嘻一笑,变成了入狱前那个饶舌的记者,“这么忙了还来看我,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阿华意识到现场的气氛已渐渐陷入对方的操控之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等感觉好点了,他便又抬头看着杜明强,冷冷地说道:“你的气色倒不错,在这里面待得很舒服吧?”
“舒服倒谈不上。”杜明强坦然说道,“只不过不用操心,悠闲得很。”
“从今天开始,你可能要操点心了。”阿华的语气明显是要给对方找点不自在。
“哦?”杜明强凝起表情,静待下文。
阿华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把目光转回来,对杜明强说道:“她已经在美国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杜明强的心随着阿华的话语颤动了一下。十八年的磨砺早已将他的心炼成了坚石,但在那坚石深处仍然存在着柔嫩的地方。
“那她能看见了吗?”杜明强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就像个孩子一样忐忑。
阿华点点头:“现在还是恢复阶段。据医生说,只要不发生意外,以后应该会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杜明强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把身体靠向椅背,开始想象在那女孩秀丽的脸庞上终于会出现一双明亮的眼睛。那该是一幅多么完美的场景?
阿华又说:“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会派人去美国接她回来。”
“很好。”杜明强看着阿华,目光中透出由衷的赞赏。他知道自己没有托错人,阿华永远是个最值得信赖的操事者。
阿华却对杜明强的赞赏无动于衷。他仍然带着像寒冰一样冷漠的表情,然后他忽然问对方:“当她回来之后,你猜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会是什么?”
杜明强一怔。他知道这是个欲擒故纵的设问,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阿华的嘴角略略地挑了挑,带着些残忍的笑意,然后他一字一字地吐着说:“她要找你。”
“找我?”杜明强心中先是一暖,但随即又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他的情感波动被阿华看在眼里,而后者尚在蓄势要给他沉重的一击。
“是的,她要找你。”阿华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这一次他还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不过她要找的并不是那个钟爱小提琴曲的男子,她要找的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杜明强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像是坠进了无底的深渊。是的,她对杀父凶手的仇恨要远远超出对一个神秘朋友的思念。这本是人之常情,他早已想到的,可他为何又对这样事实毫无心理承受之力?
恍惚中,杜明强又听见阿华的声音:“既然她的视力恢复了,我想她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杜明强仰起头,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那女孩如此敏锐,她有什么理由能找不到?当她找来的时候,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这个问题想得杜明强头痛欲裂。忽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直盯着阿华的眼睛问道:“你在逼我?”
“不,”阿华纠正说,“我在等你。你该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必须要做个了结。”
在杜明强良久的沉默中,阿华悠悠站起了身:“快点吧,你没有太多时间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顾自地离去,并不回头再看对方一眼。
从探访室回来之后,杜明强果然没了悠闲的心情,午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把自己扔上床板却难以入睡,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思绪起伏难平。
下午两点过后是犯人们放风活动的时间。杜明强仍像往常一样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听音乐,希望能从那提琴曲中找回片刻的宁静感觉。当乐曲声响起之后,杜明强仰望着天空白云朵朵,身体似乎也随着那些音符飘入了空中,那固然是一种极为美妙的体验,但也掺杂进了几分无着无落的茫然。
一盘CD听完之后,杜明强摘掉耳机,却发现杭文治不知何时已坐在自己身边。他正要开口询问时,杭文治已抢先说道:“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杜明强笑笑,以示默认。
“也许你可以和我说说,就像我以前跟你说那样。”杭文治看着杜明强,很真诚的样子。
杜明强摇摇头。他确实想找个人倾诉,可是自己心底那些东西杭文治又怎可能会懂?
杭文治见对方如此,便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或许你只是想静一静?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很自觉地起身要走。
杜明强却忽然把他拉住:“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杭文治坐回去,微笑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杜明强凝目看着杭文治,神色郑重,看起来不像是要倾吐心事的样子。后者被看得有些发毛,伸手挠头问道:“……怎么了?”
“你上次说……你要越狱?”杜明强压低声音反问。
这个话题跳得太快,杭文治似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几眼。
“别到处乱看,”杜明强提醒他,“正常聊天就行。”
杭文治稳了稳心神,忐忑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杜明强已做好决定,直言:“我改变主意了。”
“你什么意思?”杭文治把身体向对方凑近。很显然,虽然都是“改变主意”这四个字,但杜明强所言和自己刚才的意思截然不同。这里面隐藏的寓意让杭文治激动不已,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我也要出去,”杜明强进一步砸实了杭文治的推测,他正色道,“我会和你一起越狱。”
天哪,这简直就是杭文治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知道之前他屡屡想游说杜明强,可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没想到今天杜明强竟主动转变了态度,难免要让杭文治喜出望外了。后者兴奋之余,免不了又对这个转折的可靠性产生质疑,于是他忍不住提醒对方:“你说过的,你本来在这里就待不了多久,根本没必要越狱的。”
杜明强的回复简单得很:“现在情况不同了。”
杭文治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
杜明强不愿纠缠这个问题,他摇摇头道:“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准备怎么做?”
“你是问我有什么计划?”
杜明强眯起眼睛:“上次你说你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杭文治很积极地回应了一句:“是的。”然后他再次环顾四周,谨慎地问道,“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的确,这里并不算什么隐秘的地点,周围经常会有其他犯人经过。
杜明强却不像杭文治那样慌张,他展臂揽住杭文治的肩头,说道:“随便聊吧。不用看着我,也不用看四周,正常一点就好。”说完之后还哈哈大笑了几声,好像是哥们间正在玩闹似的。
在杜明强的带动下,杭文治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的篮球场,低声说道:“照我看,想要越狱必须分两步进行。第一步,首先得想办法走出四监区。”
杜明强点点头,对方所说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四监区是重刑犯们集中劳作和活动、休息的地方,这里自然也成了狱方重点盯控的场所。到处都装着摄像头不说,四周的岗楼上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犯人们有任何异常举动都会被立刻发现,所以想要在这个区域搞什么动作是不太现实的。可是离开四监区又谈何容易?
“怎么走?往哪个方向走?”杜明强一连抛出了两个疑问。
“必须往那边走。”杭文治伸手一指,首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而他手指的地方正是被建造成八卦阵一般的办公楼群。
杜明强顺着杭文治的手势做了个瞭望的姿势,嘴里却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啊?他就是个二逼,你别搭理他!”
杭文治一怔,随即看到有犯人正追着一个篮球跑过来,便也甩手虚张声势地点了两下:“他要是再敢跟我呲毛,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操,眼镜要发飙啦!”拣篮球的犯人嬉皮笑脸地嚷嚷起来,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儿。
杜明强和杭文治瞥了对方一眼,没有搭理他。那犯人觉得无趣,自己抱着篮球回去了。杜明强目送着他走远,开始顺着杭文治的思路分析:“办公区的确是整个监狱里戒备最松懈的地方,因为犯人一般都到不了那里。反过来说,如果能到了那里,越狱的机会便会增大很多。”
“所以关键就在于怎么到那里去。”杭文治接住话茬又回到了杜明强先前提到过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我已经想过了,有两种方法,明去,或者暗去。”
“嗯。”杜明强大致理解杭文治的意思,不过他还是鼓励对方,“详细说说。”
“明去,就是利用一些合法的机会进入办公区。比如像昨天下午我们一块儿去装货,或者有时候被管教叫去问话等等。”
“明去的话——”杜明强沉吟道,“要想越狱,可就得来武的了。”
“武的?”杭文治一愣,说,“这个我还没细想……武的怎么来?”
杜明强道:“我也没细想。不过既然是明去,那偷偷摸摸跑掉就不太可能。只能动武,找机会干掉监看的管教,或者劫持装货的卡车,强行冲关。”
“这个太冒险了吧?”杭文治连连摇头,“而且……而且这样难免伤及无辜。”
杜明强笑了笑,表示理解。杭文治毕竟是个书生,虽然他有着强烈的越狱欲望,但要真的让他去杀人行凶,那肯定是强人所难了。
杜明强便又询问:“那你再说说,暗去怎么去?”
“暗去的话就是想办法悄悄穿过前面那片农场,进入办公区。那样没有管教盯着,想做点什么事空间会比较大。”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悄悄过去?我可想不出什么办法。四监区本身就有警卫严密看守,四周高墙上又都是岗哨,就算我们能穿过农场,也未必过得去那些办公楼。那里也有警卫把守,而且楼群建得像迷宫一样,没有管教带着根本转不出来。”
杭文治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杜明强看到对方这副姿态,猜测道:“你有好办法?”
“是有一个办法,我已经想了很久。”杭文治略顿了顿,道,“我们可以从地下走。”
“地下?”杜明强隐隐猜到什么,脑子飞速地转起来。
“是的。从地下走的话,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就全都不存在了。”杭文治的眼中光芒闪烁,“我们可以绕过警卫进入办公楼,甚至越过办公楼,直达楼前的停车广场。”
“你的意思是——走地下管道?”
杭文治点点头,同时又说:“我是做市政设计的,对这些地下管道熟得不能再熟。”
杜明强倒忘了这一条,现在听杭文治提及,忍不住喝了声彩:“好!”
杭文治受到鼓舞,干脆展开说道:“根据市政设计的要求,监狱里的地下管道至少会有给水管道、污水管道、雨水管道和消防管道这几种,如果我们要从地下走,雨水管道是首选。因为本市雨量较大,雨水管道的设计一般会比较宽阔,只要别赶在下雨天,在管道内通行肯定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