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凌晨零时十三分,东林路酒吧一条街。
对于酒吧这一类的娱乐场所来说,此刻正是夜生活最为喧闹的时刻。红男绿女们在眩目的霓虹灯下来往穿梭,他们的表情如夜色般朦胧迷醉。
唯独路口末端的黑魔力酒吧却有着不同的气氛。这里地处凹角,酒吧招牌隐蔽诡谲,大门也紧闭着,像是要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一般,所以酒吧门庭冷落就毫不奇怪了。偶有三三两两的酒客路过,见到这副情形,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寻找更加热闹的去处。
不过倒也有一辆商务用车停在了黑魔力酒吧门口,一男一女二人从车上下来之后便直奔酒吧大门而去,像是事先便找准了此处一般。当二人来到近前时,酒吧门便恰到好处地打开了。原来在门檐下装有监控设备,室内的操控者足不出户,就可以观察到酒吧附近的情形。
那男女二人走进酒吧内,早有一个领班模样的小伙子在等着他们。
“两位是刑警队的罗警官和省警校的慕老师吧?”小伙子半躬着身体,毕恭毕敬地问道。
当先的那名男子点点头。他中等身材,平头方脸,眉毛浓密,眼睛不大但却黑亮有神。此人正是省城公安局新晋的刑警队长罗飞。昨天傍晚时分,他在追查丁科下落的过程中想要找黄杰远了解一些情况,没想到黄杰远当时却在睡觉。后者醒来已是深夜时分,他立刻给罗飞回了电话,得知对方是想要探询与丁科退隐有关的两起案件的细节,黄杰远便约罗飞在凌晨时分到黑魔力酒吧内见面。
罗飞并不觉得酒吧是个适合讨论案情的场所,而且所约时间也颇有不便。不过黄杰远已不是警界中人,警方本无权力再要求对方做什么。况且前日黄杰远为了配合针对Eumenides的行动,还连累到自己的独生子陷入险境。想到这一点,罗飞多少心存愧疚,他也希望今后的行动能最小限度地打搅到这些局外人为好。
罗飞随后给慕剑云打了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参加此行。慕剑云本已睡下,但她还是很痛快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罗飞便开车接上了女讲师,两人一同来到了位于东林路的黑魔力酒吧内。
“两位请跟我来。”领班小伙子此刻欠身摆出了引路的姿势,“黄总正在楼上等你们。”
所谓“楼上”是位于酒吧二楼的一处豪华包厢。罗飞二人被引进包厢之后,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从沙发上迎起身,微笑着寒暄:“你们来了。”
罗飞点点头以示招呼,同时他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包厢内的陈设。与其说这是一个酒吧包厢,倒不如说“监控中心”更为准确一些。因为包厢正面的墙上挂满了监视屏幕,酒吧内外每一个角落里的即时情形都通过相应的摄像头传送到此处,甚至连卫生间都无遗漏。
“我说黄总,你这里的保安措施也过于严密了吧。”慕剑云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阵势,她用手指了指显示卫生间的屏幕,半认真地说道,“你这可是严重侵犯隐私的违规行为。”
“我这个酒吧是会员制的。入会者全都填过申请书,有关这方面的法律问题在申请书里都作了明示——这里是一个隐秘的空间,但是在这个空间里,成员之间无须保留任何隐私。因为来到这里的人就是要享受一种极为彻底的宣泄和放纵。”黄杰远简单地解释了几句,然后招呼罗慕二人道,“你们先坐下吧。今天的时间比较宽裕,我们可以慢慢聊。”
屋内的沙发正对着满墙的监视屏,罗飞和慕剑云坐在那里,酒吧内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像是在看一部实时的立体电影。
“你们俩想喝点什么?”黄杰远陪坐在一边问道,“我这里什么酒都有。”
罗飞摆摆手:“酒就免了吧。我们这次出来是属于公务,给来两杯茶就行。”
黄杰远冲领班小伙子挥挥手:“挑最好的绿茶泡一壶来。”小伙子应声而出,不过他的行踪仍通过监视屏显示在众人眼前。罗飞忍不住摇摇头,开玩笑道:“再好的茶我们也不敢多喝啊。你总不能让我们在你的眼皮底下上厕所吧?”
黄杰远“嘿”了一声:“这倒不至于……二楼有我们酒吧内部的卫生间,那个地方是没有监控的。”
“哦。”罗飞作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慕剑云看着罗飞莞尔。那个内部卫生间就在这个包厢旁边,自己刚才都注意到了,罗飞更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在拿黄杰远打趣呢。
“黄总下午就是睡在这里吗?”罗飞此刻又换了个话题,他的目光看向了侧面墙角里的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薄被呈散开的状态,看起来是不久前还有人在上面躺过。
黄杰远点点头,同时咧开嘴道:“你们别再叫我黄总了,怪别扭的。还是叫我‘老黄’,我听起来比较顺耳。”
罗飞“嗯”了一声,忽然又道:“这里的表演一定会很精彩吧。”
黄杰远和慕剑云都看着罗飞,似乎有些接不上话茬儿。罗飞也意识到自己跳跃得快了些,便把这中间的逻辑转折补充了出来:“你从下午开始就守在这里睡觉,监视屏遍布酒吧角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演,能让你如此重视?”
听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也回过味来,她转目看着黄杰远,心中颇为好奇。酒吧这样的场所她本就很少涉及,更何况是这样一处无论命名还是装饰气氛都充满了神秘气息的所在。这里将要进行的“表演”肯定也会非同凡响吧?
黄杰远坦然承受着罗慕二人的目光。“我今天约你们过来,就是要请你们一同来看这场表演。”他淡淡地说道。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多少都觉得有些意外。他们是为了查案而来,怎么黄杰远却说是要“看表演”?而且对方的言辞如此自然,好像这就是大家共同的目的一般。
慕剑云皱了皱眉头,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罗飞用目光阻止了。随即包厢的门被推开,先前那个小伙子端着茶水杯子走进来。包厢内便暂时无人说话。黄杰远待小伙子放下茶盘,给众人都倒了茶之后才吩咐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告诉下面,准备开门营业吧——我不叫你就不要再进来了。”
小伙子答应一声,退出包厢,反手关上了屋门。于是这包厢便成了一个独立而又隐秘的小世界,但居于这个小世界中心的人却可以洞观到酒吧内的全貌。
黄杰远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先轻啜了一口,然后抿着嘴细细品味起来。
“好茶。”片刻后他赞了一句,同时向两位来客介绍道,“这是今年早春采的黄山毛峰,你们也尝尝看吧。”
主人如此盛情,罗飞便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他对茶道并无研究,只觉得那茶闻起来清香扑鼻,滋润舌尖之后则先是微苦,而后又转为甘甜,回味悠长。这番品质确实非寻常茶叶可比。
看着那两人悠闲品茶的模样,慕剑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没有端杯,只顾把先前被压住的话题又抛了出来:“老黄,你搞什么玄虚呢?把个包厢搞成了监控室,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什么表演?”
黄杰远沉吟说道:“现在时间还早……这样吧,还是你们先说说,今天来这里具体想了解些什么?”
慕剑云便转头看着罗飞,示意对方赶紧切进正题。
“是这样的。”罗飞一边说一边放下了茶杯,“我们在寻找丁科的下落。因为他是文红兵死亡真相的知情者,找到他不仅可以解开文成宇的身世之谜,同时对剖析袁志邦的心路变化也很有意义。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Eumenides也在寻找丁科,所以我们能抢先一步的话,就可以把握住Eumenides的行踪。”
黄杰远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
罗飞继续往下说:“今天……哦,应该说昨天更准确一些。昨天上午,我们找到了丁科的儿子丁震,根据他的说法,丁科是在两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遭遇到无法克服的阻碍,所以才选择了退隐。于是我们就针对这两起案件展开调查,一是想验证这种说法的可靠性,第二也是希望能在这两起案件中发现有关丁科行踪的线索。”
“那两起案件我也记得。一起是发生在‘一三〇’案件之后不久的‘四七’抢劫案,另一起则是十年前发生的‘一·一二’碎尸案……”黄杰远用双手捧着茶杯,目光迷离,似乎正陷入到悠远的回忆中,片刻后他忽然又“嗤”了一声,像是自嘲般地笑道,“其实岂止是记得?这两起案件对于我的一生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哦?”罗飞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他先前的思路全都集中在丁科与这两起案件的关系上,从未想过黄杰远与其还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四七’抢劫案让丁队退出了警界。随后我便开始接替他的工作,所以那起案件,可以说是我入主省城刑警队的起始;此后我当了八年的刑警队长,直到‘一·一二’碎尸案逼得我引咎辞职,这起案件便成了我刑警生涯的终点。说起来也真是可悲,我在省城刑警队长的位置上,这一头一尾的两起案件,居然都是悬而未决的败笔。”说完这段话,黄杰远仰头闭目,悄无声息但又极为深重地黯然长叹。
罗飞可以体会到对方的萧索心情。有谁会甘心以这样一种失败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刑警生涯?丁科当年选择退隐,不也正是因为不敢去面对这样的失败吗?如此比较起来,黄杰远在警界的名声虽然不盛,但却更像是一个悲壮的勇士。
“你也不用太过介意,毕竟是连丁科都无处下手的案件……”罗飞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对方。
“是的。我又怎么可能超过他?”黄杰远的目光恢复了些神采,不过他随即又变得迷茫起来,“如果他确实是为了躲避这两起案件而退隐,那我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岂不是毫无意义?”
罗飞的心中一动,从对方话语中同时品出两层意思来:其一,黄杰远虽然已经退出警界,但这些年来并没有放弃对昔日悬案的追索;第二,在黄杰远心目中,丁科的形象地位俨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至于他听说丁科可能是面对悬案知难而退,立刻便觉得自己再多的努力也都是白费。
如果他抱着这样消极的态度,那对此后工作的开展显然也是不利的。罗飞只好又从相反的角度来做他的思想工作:“有很多事情也并非绝对……嗯,就说‘四七’抢劫案吧,这起案件悬而未破的原因,可能并不是案犯的作案手法有多高明,而是在警方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
“警方内部有问题?”黄杰远愕然一怔,他把茶杯轻轻地放回几案上,看着罗飞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多情况罗飞觉得也没有必要遮掩,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根据我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四七’劫案的真相并不难窥。文红兵的妻子在劫案发生之后,经济状况有了非常突然的好转——而且后来她还刻意去隐瞒这个事实。如果当年警方能够抓住这条线索深挖下去的话,我想案情一定会有重大的突破。”
“你确定所说的是事实?”黄杰远皱起眉头反问道,作为一名老刑警,他自然明白这条线索的价值。
罗飞非常确信地点着头:“这线索绝对可靠。”
“你是怎么知道的?”黄杰远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情绪,“当年警方没能发现的线索,你在十多年后是怎么得到的?”
“我问了当年给文妻看病的主治医生,他说在劫案发生以后,文妻曾找他商量手术治疗的事情。而此前她一直都没钱支付手术费用。”
黄杰远先是瞪大眼睛看着罗飞,然后又缓缓地摇着头道:“这个……不太可能吧?如果是这么明显的线索,当年我们是绝不可能忽略掉的呀。”
“你们并没有忽略掉。当年就有警察找这个医生了解到了相关的情况。而且就是这个警察到来之后,文妻才又放弃了手术计划,因为她知道警方已经盯上了这条线索。为了保护当年的作案者,她选择了牺牲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黄杰远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警方当年的访谈笔录里绝对没有这样的记载!那些案卷资料都是我亲手整理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相关的情况了!”
罗飞有些无奈地摇着头:他怎么还想不明白呢?这样的思维能力实在是难以配得上“前刑警队队长”的名号,难道是这么多年沉浸在社会上,原本敏锐的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了吗?
没办法了,罗飞只能用直白的方式说出自己对此事的分析。
“确实有警察掌握了这条线索,可是他并没有将线索汇报给案件的负责人。他将这条线索隐藏了起来!这就是当年警方在此案上举步维艰的最重要原因。”
黄杰远茫然地看着罗飞,好像听不懂对方的话一样。
“好了。”罗飞也被对方搞得非常郁闷,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负责查访这条线索的警察是谁?”
黄杰远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那个去医院走访的警察?你怀疑他隐藏线索,包庇劫匪?”
“不是怀疑。”罗飞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就是这么做了!如果能找到他,我们或许就能够解开和‘四七’抢劫案相关的全部谜团!”
黄杰远看着罗飞不说话,他开始痛苦地皱着眉头,罗飞所说的话和他脑子里一些固有的信息冲撞着,让他实在难以理解。
看着黄杰远的这般表情,罗飞也愈发诧异,他转头看了慕剑云一眼。后者摇摇头,同样不明所以。
“老黄,你怎么了?”罗飞放缓了语气再次问道,“那个警察到底是谁?”
黄杰远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喉头随之“咕”地响了一声。然后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
“丁科。”
“什么?”这次轮到罗飞和慕剑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