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看着我一身湿淋淋的,使劲儿挥挥手,说别,你一上车,把人家的车座位都给弄湿了,你还是去李伯家里烤烤火,把衣服给弄干。
我母亲是一个很在意别人感受的人,这车是借别人的,她比自己的还要爱惜,所以不让我弄湿车子,而看到我还在犹豫,恨不得又冲到雨里来,朝我喊道:“快去啊,你这个憨仔?你不怕淋雨,让夭儿和朵朵都跟你一起湿透?”
我看我母亲着急的样子,也不敢忤逆她,于是大力挥挥手,然后朝着不远处的李伯家跑去。
李伯家正吃午饭呢,热情地招呼我们,问要不要一起吃点儿。李伯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下面还有几个孙子,年轻一辈都出去打工了。我一来不饿,二来看他们也没有什么准备的,所以便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就是过来避避雨的。
李伯年纪也蛮大了,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也比较熟,搬了两个板凳过来让我们坐,然后看到我一身湿漉漉的,便招呼我去灶房烘一烘衣服,别感冒了。说着话儿,他还过来关心小妖和朵朵,结果看到这两个丫头身上滴水未沾,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根本就不像是打那滂沱大雨里面过来的,不由得瞪起了一双眼睛来。
不过李伯在敦寨与我外婆比邻而居大半辈子,对于我外婆的情况远远比我晓得更多,如此一思及,心中反而淡定了许多,拿一双浑浊的眼睛看我,说陆左,听说你外婆的本事,你也学了一些?
我跟着他一起走到了后边的灶房,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将身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落汤鸡一般的我虽然不会感冒,但是一身湿漉漉的,还是有些难受。
苗家的灶房并不是寻常的那种灶台,而是在屋子中间挖一个四四方方的坑,上面架一口锅子,然后在里面烧柴做饭,任那烟熏火燎,黑乎乎的。我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倒也没有啥子不适应的地方。此时灶中的余火还有,我便坐在旁边,烤着刚刚脱下来的衬衫。
李伯陪着我说了几句话,还待多聊,结果堂屋有人喊他,于是便出去了,灶房里面只剩下我、小妖还有朵朵三人,看到光着膀子的我,小妖嘻嘻笑道:
“哎哟,你居然还有一身的腱子肉啊,外面倒是看不出来。”
因为肥虫子的缘故,所以我虽然受伤无数,但是却也没有什么伤痕留下来,而且经过这些年不断地打熬和拼杀,身体锻炼得还算是蛮不错的,不过被小妖这么一夸,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拿衣服遮住身子,说你别吃我豆腐啊。
小妖不屑一顾,说就你这几两肉,小娘才懒得看呢,不过陆左小哥哥,你没发觉你外婆家的老宅,阴气森森的么?
我说我哪里没有发觉。上次回来的时候,差一点那人就暴走了,后来逃一般的离开,发誓永远不回来了,谁想到老天作弄,居然又来到了这里。小妖,你厉害一点,如果一会儿我要是迷失了神志,你可得管住我,不要让我跑到那儿去啊,实在不行,把我打晕了就是。
小妖妩媚地横我一眼,说去,你现在的翅膀是硬得很了,小娘我现在哪里打得过你,只求你以后别欺负我就是了。
哎哟喂,这一句话说得柔媚得很,把我的心都给弄得酥酥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正想说两句话来应景,结果旁边的朵朵略微有些担忧地说道:
“那里既然有问题,那你还让爷爷奶奶进去啊?”我摸了摸鼻子,感觉也有些道理,不过我母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老屋料理一下,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估计应该只是针对于我来的吧?
我正在自我安慰着呢,灶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李伯急吼吼地跑过来,朝着我大声喊道:“阿左,你爸妈好像在那里叫,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呢,你要不要赶过去看一看啊?”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朝外婆老宅冲去,小妖和朵朵也没有停顿,直接随着我冲了出来。我们跑出李伯家,只见老宅本来亮起来灯的屋子一片黑,在这样的暴雨中,老宅仿佛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整个建筑隐隐约约,看着都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我隐隐能够听到我父亲嘶哑的喊叫声,仿佛碰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我父亲这个人平日里不善言辞,但为人还是蛮沉稳的,我从来没有瞧见过他如此惊悸的样子,那声音,感觉就好像是垂死挣扎一般。一听到这儿,我正冲过去,身子一滞,却是被小妖给一把拉住了,说等等,小心有诈!
我父亲的惨叫声声入耳,听在我的心头仿佛重锤敲打,瞬间我的眼睛充血,人失去了理智,朝着小妖大声喊道:“有诈就有诈,就算是死,我也要进去,那里面的两个人,是我爸、是我妈!放开我,不然我……”
我奋力挣扎,然而小妖却拉得更紧了,我正想要发力,突然瞧见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溢出了泪水。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是被融化了一般,有些不知所措。我望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她突然笑了,过来牵我的手,又牵着朵朵的手,说:“好吧,就算是死,小娘也陪你了———我们一起,同生共死。”她说着,奋力一拉,把我们往老宅那儿拉过去。
进了门,里面黑乎乎的,仿佛半夜。不过我夜能视物,瞧得还算分明,这堂屋里面并没有人,而我又听到了我父亲的声音,已经虚弱无力到了极点,微微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我们循着声音快步走去,穿过了廊房,一直来到后院对面的庵堂里,那儿摆放着我敦寨苗蛊历代祖先的灵位,当日我就是在那儿认了我外婆的传承的。走到跟前,声音越发地清晰了。我一脚踹开那破烂的房门,看到我父母两人已然被绳子勒住了脖子,双双吊在了房梁之上,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我的鬼剑留在了面包车里,但是腰间石中剑还在,当下一施剑诀,正要挑断绳子,突然感觉那灵位之上有一片白光升起,而我的耳中则回荡起巨大的声音来:“十九,你来了!”
“你来了!”
“来了!”
……
Chapter 14 十九尊石像
巨大的回声中,我感觉天摇地晃。我双手紧紧拉着小妖和朵朵柔嫩的小手,然而所有的感知似乎如潮水一般退却而去之后,所有的世界都只有一片光留存,那一片从神龛灵牌上面幻化而出来的光芒充斥了我的全部,灌注到我整个的意识里来。
当一个气球被不断地灌充气体,那会是一个什么下场?答案不言而喻,气球会在超过临界值的瞬间爆炸,粉身碎骨。我的精神意志也抵受不住这般恐怖的冲击,在某一瞬间,整个人似乎都化作了碎片。真正到了这一刻,我最后的意识依然没有放弃,集尽全力凝聚出九字真言中最为强大的宝瓶印:“禅!”
我心即禅,万化冥合,此乃九字真言中最玄妙、最贴合天道至理的境界,道家曰道,佛家曰禅,其余诸子百家则曰圣,它仿佛是我全身心的共鸣和呐喊,一旦释放出来,立刻便化作了灵魂的战栗。在这高频震动之中,充斥在我世界之中的白光终于消失,化作了一团黑暗。
刚才的某一时刻,我的意识中,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去了一般,不过很快又万物复苏,对于身体以及意志的控制力又逐渐地恢复到我的意识之中。
我终于控制了自己的头部,强忍万般苦痛,努力睁开了眼睛。
这个过程无比痛苦,不过我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扛了过来。入目处是一栋辉煌威严的殿宇,殿宇好似在虚空之上,又仿佛在地底深处,周围一片浑沌,仿佛梦幻之中,然而脚下结结实实的青砖地板却提醒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当我完全掌控住自己的身体时,回身四望,看到巨大的石鼎、石器,巍峨高耸的古朴祭台以及又圆又粗的石柱,还有附着在上面那古拙简朴的浮雕,一切都感觉是那么的眼熟———这所有的一切,不就是耶朗祭殿的风格么?
我下意识地将?场感应放射出去,发现在有限的空间里充斥着苍凉久远的气息,至于生气,则是一丁点儿都没有。我甚至感觉连我自个儿,都没有一点生气———难道我现在只是意识陷入某种法阵之中,而身体并没有被接引过来么?想到这里,我的心突地一跳,终于想起了小妖和朵朵,以及被吊在房梁上的父母。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大声喝骂道:“我操,你是谁?你他妈的有种就出来啊?”
这处祭殿看似宽广无边,然而当我喊出话儿来的时候,居然有回音响起,悠悠远远,此起彼伏,我能够听出来这声音似乎跟我之前冲进后院时的声音,是差不多的,如同许多人一起说话。
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中,我强迫自己赶快冷静下来,左右一打量,目光终于锁定在面前不远的祭台上。那祭台与我见过的所有祭台都不同,特别宽广,从下面往上看,根本就是一个小广场。在那儿,我感觉到一处很恐怖的场域,然而乱中有序,生门死门交相辉映,闪现出唯一的生机。我心念父母和小妖、朵朵的安危,没敢再停留原地,一个箭步,“蹬、蹬、蹬”地冲上了高台。当我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身后的路居然就断绝了,整个世界骤然又缩小了许多,先前祭殿那巨大的石鼎、石柱等物消失不见,目光和?场感应之处,只剩下整个祭坛。
然而此刻的我也管不得身后的事情,我的目光已经被祭坛上面环形而立的十九尊人像给死死吸引住了。那是和真人体相仿佛的石像,脚下是两米多高的石台,风格一如耶朗王朝时期的大方与简朴,简简单单地几刀,便鬼斧神工地将人物的形象刻画了出来,有胖有瘦,有高有矮,衣着服饰也各有不同,各式各样。
我看得匆忙,总感觉石像仿佛蕴含得有生命一样。而这儿的十九尊石像也并非都是雕琢完整的,至少有一尊,那整个儿的脑袋都还是一块大石头,根本就没有脸目,并未完工。
祭台之上还有许多物件,石釜石鼎,灯火烛台,以及一排又一排的祭祀之物,不过我的注意力却完全被这些石像吸引住了,瞧见它们神态各异,有哭有笑有愤有嘻,或空手或手持法器,不一而足,显得是那么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粗,看着这些一张张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无比的脸,心中的疑惑变得越来越重。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裂响。这一声裂响显得那么刺耳,我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在我左边顺手第一位的石像表面突然如同蜘蛛网一般龟裂开来,里面有滚滚的黑气冒出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瞧见除了这尊石像之外,其他的皆无动静。于是壮着胆子,大声喊道:“你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没有人回答。这时,那石像裂开之后,竟然从里面挣脱出了一个稍微有些矮小的黑色人影来。
此人手上拿着一把一丈三尺长的奇形兵器,柄端安一大拳,如同南瓜。此为镐,十八般兵器之一,始于周秦之世,非猛勇之将,不得其用也,近代习此者巳寥若晨星,因为古法早已失传。他从石像之中挣脱而出,仰头长啸,整个空间轰鸣而动,嗡嗡嗡,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气都一阵动荡,汗毛全数就竖立起来。看到了人,我反而镇定下来,大声招呼道:“喂,前辈,这里是哪儿?”
我的呼声引来了这人的注意,他扭头看着我,我与他双目对视,瞧见那是一张营养不良而枯瘦的脸,又留有古怪的长须,显得十分的威严。这并不是重点,他那双眼睛简直就不是人类所有的,里面一片红光,充斥着暴戾、冷酷和死一样的沉寂,看得我一阵惊悸。下一秒,他竟然将手中的长镐高高举了起来,身形一动,朝着我这儿呼啸而来。
此人身手并不敏捷,但是却天生带着一股战场上大开大阖的气势,手中长镐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威势砸过来。我连退好几步,直到感觉避无可避了,手中突然一紧,下意识地挥手去挡,却见一把大剑与这长镐硬生生地对撞了一记。双方都连退了好几步,拉开了距离。
我的力量并不逊于此人,只不过他占了长镐之便利,将我击得退了许多步,而我却惊讶地望着手中长剑,脑子一下子就有些懵———这鬼剑我不是放在面包车上了么,怎么突然之间又出现在我的手上呢?
然而对方根本就不容我思量,手中的长镐一转,继续朝着我猛攻而来。
这镐竿长,那人随势换法,并未刻意加以组织,然而无论他怎么舞动,并不觉其散漫无序,每手换势,尤见其神化敏捷之妙。此镐器重无锋,专以猛攻见长,毫无含蓄之意,是战阵沙场中最强大的存在,在古代战场的地位如同现今的坦克。
他气势滔滔,我则不断地闪避,在十几座石像中穿梭,那人也不管,一阵横冲直撞,那顶端的南瓜大锤将许多石像砸得龟裂,所幸没有倒塌下来。经过短暂时间的试探,我大致了解此人的实力,是名颇为勇猛的战将,以力量擅长,纵横开阔,威力恐怖。然而也仅仅如此而已,当我将鬼剑激发,与之缠战不休,每每精妙之处,总能够占他几许便宜,划出几道伤口。在占据了上风之后,我试图与他沟通,然而他不依不饶,非要弄死我一般的模样,让我下了决心,抹了一把汗水,然后左手掐了剑诀,往前一指,石中剑倏然冲出,穿透了此心脏,瘦小的身子轰然倒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也跟着喘息而来。
然而还没有等我喘匀第二口气,耳边突然又响起了石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