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脚进去,闻到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这是普通的人家,都是镇宁农村的寻常家具,也看不出什么有钱人家的模样,只是很干净。走到堂屋里,昏暗暗,他坐回神龛前的椅子上,请我坐下。我对罗聋子那恶毒的钉子蛊一直都心有余悸,打量了一会儿,方坐下。
他端起桌上的一碗油茶,拿起筷子拨动上面的炒米和油汤,细细喝,也不招呼我。那油茶很烫,他喝得慢,而我则看着他,眯眼盯着。
一碗油茶终于见了底,他把碗放到一边,看着我,问刚刚那个鬼妖是你的?我说是,他点点头,神情认真地说他要了。我笑,说你倒是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你说要便要,凭什么?我边说,边看着这房子里的布置,看到底是哪里把小妖朵朵给控制了。他也任我看,笑眯眯,嘴角泛着油光。
这老棺材是有恃无恐。
我看不出门道来,只有硬着头皮,说小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阿爹,多有得罪。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我收了自家的小鬼,从此之后,便不会再来冒犯。
他笑了,咧开嘴,露出仅剩下的几颗牙齿,欢畅得很。
他说你们清水江流那边的苗蛊,跟镇宁一样,少。但是呢,也有一些厉害的法子,比如金蚕蛊。话说这金蚕蛊本来寻常,然而凝练至体内,成为本命之物的这法子,却少有人能够传承下来。你若有,倒是可以告知于我,这事情,便好商量。
我眉头一紧,心知这家伙定是知晓了我的底细,要不然也不会径直提起此事。
那么也就是说,飞刀七没有撒谎。老歪确实是住在这里,只不过,这个老歪不是郭娃喜,而是他的父亲,这个老头的儿子。如此一来,全部都解释得清楚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能够将小妖朵朵几个照面就拿下,悄无声息,简直是耸人听闻。
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说开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问他,是不是他找的飞刀七来杀的我?为什么要杀我?是谁指使的?
他笑了笑,说你好像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现在并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求我,懂不懂?你说这话,好像我跟一个犯人似的。废话少说,你若识相,便交出养本命金蚕蛊的法子;若不识相,自行离开,我不送客。
我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问这房子里并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吧?干嘛不都叫出来?
他笑,没有搭这一茬,说你进来,没有感觉这堂屋是经过特殊布置的么?
我瞥了一眼,果然在堂屋的四个角落,都堆积着四坨狗屎蛋儿,神龛上贡着一个神像,是一尊黑色金边的小雕像,木质的,三头六臂,三面青黑色,口中吐火,忿怒裸体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且还是最近的事情,然而我使劲想,却想不起来。这神龛上,有萦绕的香火烟雾,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小铜碗,盛满水。
我说果然邪门,那又怎么样?
老头儿眯着眼睛,说常听人说起,“降头术之极道,莫过于飞头;养蛊之极道,莫过于金蚕”。这说法,耳根子都听腻味了,只是不知道真假。一直都想找一个懂金蚕蛊的人,过来斗一斗,看看是他家传的手艺活厉害,还是风闻最盛的金蚕蛊厉害。两虎一争,必有闪失,小心一点哦!
我听出来了,这句话,是想要一较高下了。
他开始用苗话念起咒来,这咒语疾缓有度,没一会儿,一只粉红色晶莹剔透的小蝎子出现在桌子上。它仅仅只有成人拇指般大小,外形好似琵琶,全身柔软,轻巧,一对大钳子看着也是嫩嫩的,像新春枝头的嫩芽,高高翘起的尾巴像柳枝一般,向着我的方向摆动。
这蝎子蛊全身柔软,唯有尾巴末端上的那一根尖刺,妖异般的坚硬锐利。
斗蛊分很多种,他这是明斗。
所谓明斗,便是与暗中下蛊相反的一种斗蛊方法。通常来说的下蛊,都是养蛊人对没有经验的普通人所下的蛊,如果是慢性的,当事人又找不到下蛊之人来解,便只好另寻高明。这第三方插手者,其实也是同行中人,他负责解蛊。一下一解,这便形成了暗斗。这种方法一般潜伏期很长,解蛊的人手法高还好,若是个半调子,或者容易将人反治死,或者解活了,但是却招到了下蛊人的仇恨。
砸人饭碗,破人手艺,这仇对于养蛊人来说,其实还是蛮深的。
也有明斗,便是如今天的这种,摆开门道,两蛊相斗,犹如斗鸡、斗蛐蛐一般。
这样的斗法,简单明了,胜败立分,哪方有本事,哪方没本事,争斗中见分晓,以后也没有太多的首尾需讲。这种方法来自于最早期的传统,然而要求很高,因为正如我前面所讲过的,一般的蛊大部分都是以粉末、毒素而存在,真正有实体的蛊少之又少。所以一般能够进行明斗的,都是厉害角色。
见他这般,我也只有抱拳恭请金蚕蛊现身。
肥虫子活灵活现地出现老头的眼前,它尾部有一些肿,那是路上捉迷藏的时候被小妖朵朵给弹肿的。本来它应该在熟睡,休养生息,这会儿出来,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然而它闻了闻,脑袋四处找,终于看到了趴在桌子上,做好战斗准备的水晶蝎子蛊。
这一见,可不得了,它的黑豆子眼睛立刻爆发了无比犀利的神采。
像是一个戒斋十年的小比丘,看见了一盘子香气四溢、卖相上佳的红烧肉;又或者像一只饥渴的苍蝇,突然发现了一坨翔……这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我想这肥虫子,大概在吞咽着口水。
它盯着蝎子蛊,薄翼轻轻鼓动,像头出柙的猛虎;蝎子蛊则盯着它,摇头摆尾,像匹桀骜不驯的饿狼。两者对望,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彼此应该都能够看见对方眼中那罄尽太平洋海水,都浇灭不了的贪欲。
老头儿表面上风轻云淡,然而鼻翼张合,浑浊的眼睛中有着细碎的光芒,像玻璃渣子。
这无疑出卖了他牵涉到灵魂和菊花的紧张。
没有我的命令,金蚕蛊也就没有动,在空中游弋着,时不时用黑豆眼看着我,渴求。我和它心神相连,能够感觉到一股浓浓的饥饿之意。屈指一数,我好像又有好多天没有喂它东西吃了——这苦命的小东西,跟了我这么一个主人,便是天生的饿死鬼投胎,除了修罗彼岸花那一次,竟然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然而即使美味在前,它也没有轻举妄动。
这是我近半年调教的结果,平时撒些小脾气,卖个萌,我也就不说了,在大是大非面前,它倒也没有造次的胆儿。
老头问我可以开始了么?
我说谈谈赌注吧。我输了,给你培养金蚕蛊的方法;你输了,还我家朵朵,然后说出到底是谁要杀我。
我本以为他又要讲一番职业道德之类的话语,然而他没有,很爽快地点了头。
谈完话,我们共同打了一个响指。
蓄势待发的金蚕蛊从空中俯冲而下,那血红透亮的蝎子蛊,在这一刻则像是蟋蟀附体,从桌子上一弹而起,在空中三对柔软的节肢舒展,一双大钳子挥舞着,口中喷出一口黑气。与此同时,在与金蚕蛊接近的一瞬间,那尾巴上的尖刺一下子似闪电,扎穿了痴肥的金蚕蛊那金黄色的表皮,大量的毒液瞬间涌入到了金蚕蛊身上去。
仅仅一秒钟,两者双双坠地。
老头脸上浮现了笑容,这笑容配上了他的老脸,尤其恐怖。
接着,他的笑容凝固了起来。
Chapter 7 幕后真凶
在我和郭老头共同注视下,跌落到水泥地板上的两个小家伙,爬起来的并不是那只架势凶猛、袭击成功的蝎子蛊。
而是肥嘟嘟的金蚕蛊。
这小东西什么都没有做,它所有的动作就只是飞过去,接着被蝎子蛊扎中,然后破开的血流出,将蝎子蛊反而给感染,毒死了——如此简单。它蠕动到了蝎子蛊的身上,大快朵颐起来,一点也没身为客人的自觉,毫不客气。那洋洋得意,大吃大嚼的吃货样子,让我都觉得很丢脸。
不过,它用最好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王者的地位,霸气侧漏。
郭老头跌坐在椅子上,摇头叹气,说想不到啊,想不到,差距居然有这么大?他神情萎靡,一下子仿佛像是老了十岁。我还要他配合着放了朵朵呢,于是假惺惺地关心他,说老爷子你没事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表情突然转变成慈祥,眉头舒展,让我感觉颇为怪异。
他长叹一声,说这蝎子蛊,养一年,温一年,又一年,三年方显峥嵘,你的金蚕蛊,可知道有多少年头了?我摇头说不知,这个金蚕蛊是我外婆给我种的,多少年份,我还真的没有算过。郭老头伸出手,拇指和尾指翘起,其余三指并拢,说六十年。当年认识你外婆的时候,她便立志要养出一条这般厉害的金蚕蛊,我向她讨要,她不给,理由便是,这是个给人做嫁妆的法子。匆匆一别,五十载岁月,就已经过去了。
我一愣,他居然认识我外婆?
他哈哈长笑,说清水江河畔的苗寨子,哪个不晓得龙老兰的威名?
只是,多少年过去了,你们这小一辈,倒是不在意咯。想当年,你外婆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苗寨金凤凰,多少后生仔在她的吊脚楼下,唱一晚又一晚的情歌子,又有多少后生仔在夜里面默默地流泪……没曾想,造化弄人,她居然嫁给了你外公这个耕田佬,默默无闻起来。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啊,对不对?
他停顿了一会儿,摇头长叹道:“你外婆这么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宁愿蛰伏在小寨子里,不容易啊。她这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条金蚕蛊上了!”
我默然,问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情来,难道这跟我有关么?郭老头遗憾地长叹一声,说倒也不是,只是睹物思人罢了。我冷笑,说那飞刀七说认识我外婆,你也说认识我外婆,感情闹来闹去,大家都是熟人。可是,既是如此,你们还三番五次的上门追杀,到底是为了哪样子?
郭老头拍了拍手,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乡下老农打扮,并不斯文,一身火烧火燎的烟熏气味,粗大的双手全是老茧。
这个人,就是飞刀七口中专门帮他招揽业务的揽客“老歪”。
他居然没有躲起来,这是自信,还是迟钝?
老歪走过来,先跟他爹行了一个礼,然后坐下来,自我介绍说他叫作郭仕友,确实是这一片地头的揽客,杀我的那项业务,也是他的下线承接上来的。他之前,并不太了解我的来历,直到飞刀七古城失手之后,才加强了资料收集,知道了我也是养蛊人的身份,也知道了我的外婆是龙老兰。
这时肥虫子已经吃完了蝎子蛊,意犹未尽地舔着地上的残汁,然后飞回我这里。
我问我外婆跟你们有仇么?
老歪摇头,说没有。他大约有些不好意思,先是跟我讲了一番现在的市场不景气,然后又说我们这一带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好生意,所以接了也就不好意思退。再说了,即使是龙老兰的外孙崽,若连飞刀七的追杀也逃不掉,那么留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用?他只是搞业务的职业揽客,牵扯太多的仇怨在里面,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不过呢,这回一见,果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以后必成大器。单,他们会撤的。
我挥挥手,说别扯这些,先把朵朵放了再说。
郭老头说好,他踱着步子,走到神龛前,把供着的那一碗水取下来,将铜碗搁置在桌子上面,让我看。我凑过头去,只见水中的倒影里面,小妖朵朵正在里面,又跳又叫,奋力地想要冲出水面,然而这水面仿佛有一张玻璃板格挡着,被死死地挡在了里面,不得出来。
这是……
看到我眼中的疑问,郭老头脸上顿时有了光彩,他伸出左手,食指在碗里面蘸了蘸水,然后在桌子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一边画一边说这铜碗,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法器,叫做“铜胎掐丝缠枝莲纹碗”,号曰“遥闻不断在烟杪,万籁无声天境空”,典型的镇宅僻邪之物,在碗中置满净水,凡有鬼物灵胎,皆可收之入内。
他画完符,端起碗来喝一口水,然后将这水往空地上一喷。
“啊”的一声叫唤,小妖朵朵便跌落在地板上。
郭老头指着地上伏卧的小妖朵朵,说你也是有好大的机缘,得了这鬼妖,然而这小东西,灵智初开,除了会一点儿幻术,别无他用。修行这东西,不进则退,若不加指导,长此以往,再好的资质也会被消磨一空。还有,以后不要乱差遣她到人家的宅院里探路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的灵体,直接跑到碗里来。
小妖朵朵一脸不忿,站起来叉着腰骂:“你这个老棺材,你才傻呢,你才到碗里去呢,你们全家都到碗里去……”我连忙捂住了这小傻妞的嘴巴,这死妮子,跟虎皮猫大人在一起待了几天,别的没学会,一嘴脏话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骂人没带重样儿的。
郭老头笑眯眯,说知道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么多不?
我摇摇头,把地上这个小惹祸精抱起来,然后指使肥虫子去钻她的脖子下面。被肥虫子这么一骚扰,小妖朵朵也就忘记了骂人,伸手去捉虫子,然后咯吱咯吱地笑。
郭老头长叹一声,说正如之前所言,这金蚕蛊,是你外婆一辈子的心血,即使作为旁观者、局外人,也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久,并且最终摆脱养蛊人“孤、贫、夭”三者选其一的宿命。前面杀你,是想看你造化,现在点拨你,看在同道中人的份上。何谓“蛊”?自相残杀而得胜者,天生就有一股子戾气在,用以害人,自然会消磨福缘。道之物,缥缥缈缈,然而上天始终在上。
行恶,则因果报应;行善,则种得业果……
我听着他说,唠唠叨叨,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他终于进入了正题。
他说飞刀七已落网,这人本来是条汉子,但是再硬的铁汉也顶不过蛊毒的折磨,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他招了,但是信息有限,证据不足,定然也是指责不到他儿子的头上。现代社会,是个法制健全的社会,证据不足,便不足以判案。当然,如果我能够不说出去,这样最好,省得麻烦。
作为回报,他们可以将买凶杀人的幕后黑手,提供给我。
我沉吟一番,说可以,但又提出一个条件,以后但凡有人,对我、或者我的家人不利,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郭老头看向了他儿子老歪,而老歪则颔首点头,说可以。
我期待地看着他,等待他把那个幕后凶手的名字说出来。他张了张嘴,然后吐出了三个字。
“张海洋。”
果然是他!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就是一阵剧动,我和这个长相帅气的富二代交集并不多,第一次是在白云机场,他对我冷嘲热讽,极尽鄙夷之能事;而后我们再见面,便是我和黄菲从马海波家中吃饭回来,我送黄菲回家,这小子像疯狗一样蹿出来,张牙舞爪,然后被我狠狠教训了一番,怨恨离去。
从此再无交集,然而我却始终未曾想到他对我的仇恨有这么严重。
自凤凰古城的暗杀,到这次晋平风雨桥头的伏击,两次,连续两次!我心中冰冷,这张海洋的心思可真够歹毒的,仅仅是一起竞争女朋友,失败了,就因为这么一点个人恩怨,便极端到买凶杀人。他脑子里面还有没有道德,还有没有王法?难道身为富二代、官二代,就能够为所欲为么?
我死死地盯着老歪,问他确定?
老歪把一张打印的银行转账记录给我看,说这个家伙出手倒是阔绰,在我们这一带,杀个人也就十来万左右,所以他这算是大单了。看看,整整五十万,我们抽百分之十六,他先付了一半订金。当然,这东西,看看就好了,给你不可能。我们也不会出庭指证的。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是谁在背后阴我,就好。这瓜娃子,不给他一点颜色看,他真不知道爷爷是开染房的。
郭老头举起桌子上的碗,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油茶?
我摇头,说不用,领教了,先行告辞,以后有机会再见。老歪起身招呼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来做他们的倒客?他们的宗旨是让利给一线员工,所以提成很少,才百分之十六,大部分钱都归一线的倒客所有,要是有兴趣,加他的QQ,以后好联系。我记下他的QQ,说做这行当倒是不必,只是以后有什么关于我的消息,及时通知我就成了。
他微笑,说好的,这个嘛,是朋友就好。
推门出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总是觉得神龛上那尊神像,怪怪的,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见到郭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