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有仙风,黄鼠狼有鬼气,而狗通人性。
猴子和人类算是近亲,它们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那仅仅是表皮的技术,只有狗那静默的眼睛,才流露出一种和人类心灵上的通会。
狗对人类的眼泪、微笑、手段、伎俩、创造、计划、恩爱、仇杀、语言、本性、私心、杂念……都了如指掌,洞若观火。
你信不信,它甚至知道你的电脑密码。
只是,由于形体的限制,狗无法心摹手画,于是,它保持着局外人和旁观者的姿态,冷冷地看戏。
最初,陕南并没把二黑当人。
乡下的狗不像城里的宠物那样娇惯。陕南从来不管它,饿了它自己去找食,冷了它就钻进干柴里,反正死不了。
陕南和它建立起感情,是在一年前。
那时候,陕南要搬家,搬到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他不想带上这条狗,就把它卖给了镇上金贵开的狗肉馆,换来了几张脏巴巴的票子。
那天晚上,它就应该变成桌子上香喷喷的狗肉了,可是,陕南却听到了它熟悉的叫声。
他和老婆都吓了一跳。
他撩开窗帘望出去,见二黑趴在黑糊糊的院子里,昂着脑袋,保持着随时都要出击的姿势,双眼闪着幽幽的亮光……
二黑没死。鬼知道它怎么逃回来了。
搬家那天,陕南又把它送给了本村的一个亲戚。他叮嘱那个亲戚说:“你要是不想养它,就卖几个钱——除了金贵的狗肉馆,卖给谁都行。”
他搬到另一个村子的第三天,半夜时听见窗外有动静。
他打开灯,朝外一看,竟然是二黑!
它一边“哧啦哧啦”挠窗子,一边“呜咿呜咿”地叫——它竟然闻着气味找到了主人!
从此,陕南不想再赶它了,对它好起来,经常甩给它几根骨头吃。
说来也怪,自从搬了家之后,陕南的身体就出了毛病——白天浑身无力,夜里噩梦连连。
他是个庄稼人,没有充沛的体力不行。
村里的老中医给他开了几包药,老婆天天晚上给他熬,喝了一段时间,没效果。
于是,老婆给他请来了巫师。
巫师一进门,把房子的四个角都看了看,当即指出:“这房子盖在了死人的脑瓜骨上,得驱邪。”
陕南问:“怎么驱?”
巫师说:“要用四盅黑狗的血,分别洒在房子的四角。”
二黑就是一条黑狗。当时,它就趴在屋里的地上,一双狗眼直直地看着巫师,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
巫师又说:“记住两点——第一,必须是活狗的血。第二,必须是四条腿放的血,每条腿一盅,不能混淆。”
陕南糊涂了。虽然他没文化,但是他总知道血是循环的——为什么非要从四条腿放呢?
他向巫师请教。
巫师有些不满地说:“这个不是你该知道的。”然后,他掸掸袖子就朝外走了。
二黑突然蹿起来,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了巫师的裆部。
它一声都没叫。
巫医慌乱地伸手保卫小兄弟,二黑叼住了他的手。
一声惨叫。
老婆急忙冲过去,狠狠把狗踢开。
在巫师一溜小跑到诊所打狂犬疫苗的时候,陕南家已经开始放二黑的血了。
四个壮汉把二黑关在屋里,然后开始围捕它。
陕南和老婆站在屋外。
老婆是不敢看,陕南是不忍看——二黑跟他几年了,一直忠心耿耿地看宅护院。被遗弃之后,它固执地寻找这个家,追赶这个家……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二黑不是那么好惹的。
它撞碎了暖瓶,撞翻了桌椅,咬伤了一个对手,挠伤了三个对手……
最后,它终于被拿下了。
于是,惨绝人寰的一幕发生了:四个壮汉用菜刀齐刷刷剁下了二黑的四只爪子。
四盅黑狗血洒在了四个屋角。
二黑在地上抽搐着,哀号着。
那四只爪子在二黑身旁微微颤动。
陕南进了屋,看了二黑一眼,急忙把脸别过去,说:“快把它杀了吧。”
一个壮汉说:“不如趁它还活着,把它卖到狗肉馆。”
陕南挥挥手:“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四个壮汉把二黑装进袋子里,扔上四轮车,去镇里了。
陕南捡起那四只爪子,出了门,扔到了村外的野地里。
陕南的病没有好,反而更重了。夜里,他哗哗地冒虚汗,像洗澡一样水淋淋。
一个噩梦反复引他入彀:
黑夜,他走在村外的那片野地里。
好像有个东西在背后跟着他,他清晰地听见它在草上行走的声音。
他转身看了一眼,不由大惊失色——草上有四只爪子,在慢腾腾地挪动!
冷汗一下就涌出来。
这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它对自己穷追不舍,是忠实,还是报复。
他转过身,拼命地跑……
陕南一天比一天虚弱。
中医看了,西医看了,都赶不走他脑海中的那四只爪子。
这天晚上,老婆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陕南一个人来到村外,来到了梦中的那片永远跑不出去的野地,想看看那四只爪子还在不在。
天色已暗,月亮还没有升起来。
突然,他从现实跌进了噩梦中。
二黑又出现了。
它移动着四条没有爪子的腿,歪歪扭扭地朝前走,姿势极其古怪。
那四只爪子还扔在草上,已经露出了白惨惨的骨头。
二黑走近它们,趴下来,像个没有手的残疾人一样,用两条前腿的前端夹起那白惨惨的骨头,贪婪地啃起来。
它一边啃还一边四下观望着,生怕别的狗跑过来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