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军上岸的是李星五和董瑞祥二人,这两个都曾经是禁军的低层武官,二十多年前曾经跟随齐王与倭寇交战,历经苦战,在战场上十余年时间,从普通的将士到武官,齐王不指挥禁军转任福建路大都督府大都督之后,这两人也追随到厢军,任一寨指挥,级别也是等同军都指挥,只是厢军的军都指挥相较禁军,那便是相差极远了。
在福州时,当年刘广泗等禁军大将可从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种种鄙夷与打压,齐王权柄被赵王侵夺,也是毫无办法。
两人从开始时的愤怒,到后来的漠然,最后就是颓废下来,成了厢军将领中混吃等死的一份子。
徐子先到歧州时,这两个齐王的老部下虽接了王命,心中怨气却是难消,同时对徐子先的能力也颇为怀疑,因而种种推诿,抗命。
最后却是被徐子先慑服而效命,岐州之役后,两人和诸多投效武官也是中规中矩,但并未立下亮眼的功劳,到现在也没有到军都指挥一级,两人俱是团级指挥,想要更上层楼,非得拿出说的过去的战功才行。
待徐子先决意派府军上岸之时,原本打算是亲自登陆,却是被王直,邓文俊,卢四海,林绍宗等人拼命拦住。
王直听说之后,直接驾小船赶过来,苦劝不止。
若徐子先有什么意外,眼前的获救禁军将士再增加十倍,也是得不偿失。
徐子先本人并不以为少量的东胡骑兵有什么威胁,但当盟友,部下们都如此担忧之时,他也只能在诸将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李星五和董瑞祥适时派人来请战,他二人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管是早年的披坚执锐,还是曾为厢军大将,有指挥数千人交战的实际经验,还是两人对功劳的渴求,还有府军大将们的缺席,都算是这两人翻身的最好机会。
若不将这一次机会抓住,两个齐王嫡系,厢军大将,想要在幕府府军出头,不知道要熬到何年何月了。
徐子先下令之后,李星五和董瑞祥二人也是相当沉稳,率部上岸,并不是现成的功劳在等着,而是有生死之间的大考在等着二人!
“老李。”列阵完毕,初步显示了自己和李星五的实力之后,董瑞祥抱拳沉声道:“胡骑近十里之内了,初步看有千余骑,应该是东胡骑兵的前锋,其主力最少还在几十里外,咱们只要挡住这股前锋来突袭,眼前这些到西边更远之处的败逃禁军,多半都能被抢救上船。这一场仗,怎么打,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两人之间,已经不必以官职字号相称,相识相交二十多年,已经一切莫逆于心。
李星五道:“咱们身后是岳太尉,其已经聚集兵马,正好和咱们遥相呼应,胡骑要破咱们,得提防侧翼禁军押上,直接去冲禁军,咱们又不是死的,正好从侧后击它。只要它迟疑不动,犹豫不定,大军便得救了。”
“咱们和岳太尉所部,待大部获救之时,缓缓退向海边,秦王殿下已经令战舰尽可能靠岸,用船上所装的床子弩远射掩护,不使敌骑从容排阵冲击,咱们再陆续上船。纵有损伤,也是值得了。”
两个厢军将领俱是看出对方眼中的决绝和兴奋之色,这一次的战事,算是两人真正的机会,当然需得牢牢抓住了。
岐州之事,已经成了过往,若再立功,都是福建路出身,府军之中,当然会有他二人一席之地。
况且幕府之
中,出身齐王旧部的人也并不少,大家声气相连,也算是一个比较活跃的团体,虽不能和秦东阳等南安侯府的嫡系相比,也远比不得秦王带出来的少年牙将群体,相较于其余的团体来说,实力也并不算弱。
两个将领眼中似有火光迸射,秦王幕府里做事一切简单明了,不似在当年时要面对种种倾轧不公,机会就在眼前,需得牢牢抓住!
……
大量的禁军将士踏入海水之中,三月中旬的海水中还有一些冰块残留,但已经不复冬末初春时的那般寒冷,一个多月前,很多近海的地方还是冰封,沿海的岛屿要凿冰来切断与海岸线的联系,否则容易被胡骑所乘机偷袭。
到这个时候,海岛已经相当安全,但还不适宜下水,人们在海水里拥挤着,被冻的打寒战,这一片海域在后世时成为旅游圣地,无数游客从天南地北赶来,下水游玩,海水不似福建,广东,海南那样湛蓝幽深,但浅蓝色的海水配上蔚蓝的天空,海天一色,再有独特的海岸风光,仍然值回票价。
此时的禁军将士当然无人有闲暇去看风景,人们几乎没有秩序也没有办法等待,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扑到海水里,很多人被海边的浪花打翻了,在海里呛起水来,幸亏身边到处都是人,随意一抓便又能站起来,或是被同袍给扶起来,否则在半腰身高的海水里淹死,在这种时候被淹死,那就太可悲了。
禁军将士们在海边呐喊着,他们一边叫喊一边看着胡骑将至的地方,心中充满紧张,在开始的感动和悲愤之后,现在人们想的就是第一时间上船。
所幸的就是船只的数量足够,人手也是足够。
超过百吨的大船无法到人深的海水边,容易搁浅,大量的小船被放了下来,无数普通的水手和府军水师的官兵,海盗,这些汉子们娴熟水性,操控起小船来也得心应手,无数小船如飞鱼般的在海边穿梭向前,甚至因为过于快捷,半只船身真的是有飞起来的感觉。
“禁军兄弟,莫要自己爬,小心弄翻了船,咱们都得落水。”
“不急不急,船有的是,你们一个也不会落下。”
“要是有人落下,老子绝不回船。”
小船上有一些幕府水师的武官,有着武官的威仪和气质,他们在船身上操着官话吆喝,尽可能的维持着秩序。
神情憔悴,衣袍破烂的禁军将士们纷纷被拉上小船,那些四桨或八桨船每艘都满载了,虽然小船还能再来回多次,但每个人都想着第一时间上船,水手们也明白这些将士的心意,尽可能的将小船上多装运一些人手,一直到小船载运过重,不得不将想继续上船的禁军将士推开,开始时大伙还和声细气的劝说,后来就不得不粗鲁的推开那些一心想要上船获救的可怜人。
当把这些人推开时,很多水手两眼含泪,他们眼前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没有什么言语能完全的形容出来,这些将士就象是一群从地底爬出来的鬼,在被推开时,明知道还会有小船过来,那些眼神中的绝望之色也令铁石心肠为之动容。
“莫急,莫急!”黄来福梗着嗓子,粗声粗气的吆喝着,但他的泪水几乎要从眼中掉落下来,从他出生成长,哪怕经历过漳州变乱,这个铁柱般的汉子也没有流过泪,无非是杀戮惨变,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眼前的情形,这种混乱,绝望,期盼,各种情绪混合起来的场面,令得这些铁塔般的汉子也落泪了。
越来越多的小船离开了,也有更多的禁军涌入大海,但岸上的滞留人员变得稀薄了,由于小船很多,一次就运走了两千多人,海上尚有几千人,再来两三次,只要一个时辰左右,海边所有成群的禁军将士都会被运走。
接下来就是沿着海边搜索,和胡骑抢时间,众人心里明白,成建制的救援机会就这么一次,待接下来便是大量的胡骑追至,没有几万甚至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上岸与胡骑交战,接下来就是在海里抢人,能救一个是一个了。
黄来福拼力划桨,每个水手都几乎是一样,他们在福建路时最大的威胁就是海盗,现在海盗的威胁只剩下蒲行风一个,很多人都感觉心情愉悦和放松。他们去过南洋很多国家,包括倭国,对大魏都毫无威胁,到了北方之后,他们才深切的感到了沉重的,如山一般的压力和威胁,这一片大地,那些留着辫发的野蛮人,那些无尽的杀戮,比海盗更强大,更穷凶极恶的凶残敌人,这些东西并不是纸面上的文字,不是朝廷的邸抄,而是现实存在的东西。眼前的这些将士是北方人,西北人,和福建人远隔千山万水,此前在听闻北方之事时,黄来福等人都象是听故事,只有亲身至此,看到这些经历过苦战逃出生天的人们,他们和黄来福一样是汉人,大家面对着一样的敌人,他们的同袍被屠杀,二十万人也就逃出眼前这万余人,一想到这一点,每个福建路北上的汉子都是心中沉甸甸的。他们不遗余力,奋力摇桨,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会节省一丝一毫的体力,全力划桨,只到臂膀无比酸软。
大量的船上水手涌到船舷边,放下吊蓝,索网,一切可以将人拉上来的东西都被利用上了,小船上的禁军将士很快被七手八脚的拉上去,等这些禁军将士上船之后,刚刚空下来的小船又如离舷之箭一般,迅速返回,再次去运载那些等候在海水中的禁军将士们。
很多禁军将士上船之后便知道彻底安全了,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哭泣,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低声哭泣,用各种各样的方言土语喃喃自语。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能逃出性命,他们的逃生之路是何等险峻,几乎就是九死一生,他们虽然是在逃亡,但完成的任务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最高难度的任务,他们也曾在阵前搏杀,奋力向前,很多人身上都带着严重的伤痕,当然并不是致命的重伤,重伤员毫无例外的陷在敌后,现在要么是自己死去,要么肯定也是被东胡人所杀害,根本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就算是轻伤,也是看起来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很多将士衣袍都脱掉了,光赤着上身,他们的胸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伤痕,有的深,有的浅,很多人的伤口几近深可见骨,被戳刺,横刀斫砍,斧子砸伤,最多的是箭矢射伤。
这些最忠勇的汉子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是一直提矟向前,没有反顾,所以多半的人都是胸前受创,那些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伤痕,将所有人心头的疑虑都打消了。
这些禁军将士,正如秦王殿下说的那样,是第一等的好汉子,奋战到绝望,大军崩溃,这才只能选择突围逃亡,他们值得救,不仅值得付出财力物力,也值得豁出性命。
此前众人尚有一些疑虑,到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恨不得跳到小船上去划桨,这些最为忠勇的将士,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到此地,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倒在海水之中,为敌所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