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风胯下坐骑虽然性子极野,但是脚力足够,如同一道狂风一样在原野上刮过,若不是他不想要过于引人注目,加以控制,这匹马的速度其实还能够再继续提高。
他估计着受惊之后的商队速度,微微调整方向。
胯下这一匹坐骑似乎是受到了刚刚杀气的刺激,变得极为兴奋,时而长嘶,声音仿佛咆哮的龙兽,鼻子喷出热气,四条腿迈开来,速度不受控制往上飙。
赤红的鬃毛随风震动,因其血脉缘故,四蹄之上,隐隐已经冒出了火光。王安风不得不伸手拉住马缰,才稍稍使得它没有那么兴奋。
过了一会儿,速度相较于方才虽然慢了下来,但是仍旧要强于寻常所谓骏马,最起码能够在日落前追上已经早走了颇长时间的商队。
至于赶上商队之后,是要直接拔刀除去了周巢,还是另做打算,等到带路到西北天雄城之后,后者对于商队而言没有了价值再动手,却还是值得思量的一个问题。
毕竟接下来距离西北雄城还有几日的路程,若是少了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带路人,他自己倒是无妨,商队的商户少不得焦躁不安,甚至于走偏了道路,在粮食耗尽之前没能够找到补给处。
但是无论如何,周巢必死。
这样一来,没有了领头之人,商队势必没有办法再过关前往西域,他先前的打算就要做空。
或者留下周巢的性命,用来钓出域外真正的大荒寨么?
想及了今日温杰和杨木所说话,王安风沉默着摸了摸腰间的墨刀刀柄,这把刀的材质很特殊,冰凉凉的一片,就连麒麟火的温度也没有让它融化,王安风内心涌动而起的杀机很快地安静下来。
空旷无人居住的原野上面,只有这一匹马在疾奔。
天地广阔,前后无边无际,仿佛要一直奔到尽头。
再往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王安风神色不变,右手猛地用力,拉紧缰绳,胯下坐骑通灵,嘶鸣声中,人立而起,偏避开前面的人。
虽然瘦,却极为有力的前蹄砸落在地,震得地面裂开细纹。
瘦马似乎因为有人搅了自己的性子,颇为不愉,昂首嘶鸣,前蹄不住叩在地面上,砸出一道道裂纹。
王安风伸出右手,拍了拍坐骑的脖子,然后抬眸看向前面的人,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或者稍微大些的男子,青年,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麻衣,粗麻搓成的绳子当作腰带,身材修长,嘴角噙着一抹无害的微笑。
黑发自然披散在后,赤足。
青年微微笑着冲王安风点头,温和道:
“多谢这位居士。”
他的眼睛很大,里面洋溢着很纯粹的安宁,让人不自觉地会放下警惕,对他倾诉,双手白皙,却有些粗糙,右手手腕上,系着用麻草染色之后编成的手链。
王安风右手按刀,点了点头,带动坐骑让开了道路。
这里是百余里无人烟的平野上面,道路虽然平缓,但是多有尘土碎石,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这样一个人赤足出现在道路上,本就是足够让人警惕的事情。
他毕竟已经不再是十三岁的孩子了。
那麻衣赤足的男子冲他微笑点了点头,又道了一声多谢,然后慢慢往前走去,微笑之后,神色收敛,专注而虔诚,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得很慢,却又走得很稳。
双眼中的神色安宁而缓和。
他是走在天地之间的。
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在心里面升起这样奇怪而自然的念头。
王安风皱了皱眉,道:
“前面最近的城镇还有一百多里,你这样走,走到今天日落也到不了。”
黑衣白发赤足的青年停下来,转过来看着王安风,微笑道:“无妨的,露宿于天地四野之间,本是寻常的事情。”
“但还是多谢居士关心。”
然后冲着他点了点头,再度转身。
动作徐缓而安宁,行了几步,突然有一个东西朝着他飞过来,白衣青年伸手抓住,是一份干粮,并一份水囊,双眼微微睁大,侧身看去,发现原本立马的人已经带动马匹,离开了原本的方向。
青年拈了拈手中的干粮,微微笑着冲那身影俯身一礼。
然后转过身来,依旧安静往前行走。
天地广阔。
…………………
王安风对于速度和方向的计算并没有任何问题,在天上最后的阳光熄灭的时候,他看到远远的一团火光。
车队围起来,能够遮住风,劳累了一日的马匹卧在地上,商队的人们围在了最中间,捡拾柴火,烧起了一团一团的火焰,驱散寒意,火光透过马车的缝隙,落在了王安风的眼中。
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控制了瘦马的速度,让它安静靠近过去,后者明了他的意思,马蹄放缓,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音,淹没在了那边的声音和柴火在火焰舔舐发出的噼啪声中,并不显眼。
商队中的商户在喝酒。
火焰上架着铜锅,铜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羊肉和豆腐,豆腐是上一次路过村子时候买的,羊肉和豆腐都切成了方块,煮得汤汁沸白。
然后在里面撒了大把的辣粉。
香气被辣椒一激,越发得浓烈了,像是点了一把火一样。
但是没有人去动筷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喝酒。
并不是商队刚刚开始那样为了驱寒而饮酒,那个时候,是一圈儿人围在一起,将手中的白铜酒壶传了一个遍,光用手心的温度就能把酒烫温,现在那个酒壶只是握在他的主人手中。
身材瘦消的麻余右手握着白铜酒壶,里面是有些许浑浊的酒液,很烈,仰脖灌下去,像是吞了一道火烧到肚子里面,整个商队的气氛都有些沉默和压抑。
麻余一口一口灌着酒,这个酒壶是孙任送给他的。
但是他今天却抛弃了孙任,那个时候他只想着要赶紧离开,甚至于不惜用孙任留下的货物去‘劝说’周巢快些离开,所以今天这酒喝起来格外地烈,刮喉咙。
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腹部被刀子刮出了血痕。
再仰脖灌酒的时候,没有那种熟悉的湿润感浸润嘴唇,麻余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已经空了,他看着周围的人,突然有种压抑的感觉,仿佛潜藏在火光外的黑暗当中,有人在指着他不断责骂。
他眸子低垂,舔了舔舌头,突然沙哑开口,道:
“今天这事情,肯定有内奸……”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糟糕的运气,遇到了大荒寨的人?不单老孙被人劫了,就连咱们也都是险些酒回不来,我不相信是巧合,肯定有内鬼!”
他的语气有些激烈起来,似乎是要向所有人,或者说黑暗中的某种存在证明什么,靠坐在旁边,拆开绷带上药的周巢低垂的眸子微微亮了亮,沙哑开口,抚着刀道:
“我也觉得有问题……”
“只是不知道是出了些什么问题,大家都在一起行动,也都知根知底,都是打算带着货去西域卖钱,若是惹来了贼寇,对自己也都没有什么好处,还有坏处。”
“大荒寨下手狠辣不留活口,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直接连自己人的货物也吃下……”
“所以我想不明白。”
麻余两只三角眼睛亮了亮,似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突然站起身来,一手挥着酒壶,大声道:“什么知根知底!不是还有一个人么?那个人,那个药商!”
“他根本没有带货物,不像是要去西域挣钱的正经商人,说是药商,但是谁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们都不认得他,而且之前发生事情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商队里面。”
“说不准就是他报的信儿,之后回来了一面,就是看看情况怎么样,然后就又离开了……”
商队就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另外有一个圆脸蓄须的男子灌了一口酒,恶狠狠地道:
“不错!就是他!奶奶的,亏得老孙对他那么好,还好心给他马草用,老孙的女儿叫他阿叔,竟然就是这样回报的么?!”
“狼心狗肺的东西!”
“就是!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啊!”
周巢抿了口酒,安静靠在马车上面。
这辆马车是拉货物的,里面东西装得很满,所以车篷宽大,投下来的阴影将他的面容笼罩在里面,一双黑色的眼睛很安静,因为此刻的群情激愤,更显得安静,而且冰冷,像是一只潜藏在泥土中的黑色毒蝎。
他看着火焰旁边,所有人都借助酒劲,发泄着自己的恐惧,以及那种沉默压抑之下的愧疚,这些人是有良心的,他想,但是这些人的良心敌不过生死,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他们现在只是在欺骗麻痹自己的良心,用谎言和酒精,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另外一人的身上,然后将自己拉扯出来,使得自己能够站在光明正大的立场上。
谴责对方,喝骂对方,声音越大,越显得自己坦坦荡荡。
呵,坦坦荡荡?
周巢喝了口酒,他的酒和其余人的不一样,白铁的扁平酒壶里面,盛放着浅绿色的酒,这是域外月氏族的烈酒。他也需要这样一个替罪羊,以防止商户中机灵的怀疑自己。
而且他对于那个自称为药商的人有些警惕,非常警惕,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行他总感觉有些冷意纠缠在身上,就像他曾经从大寨主那里看到过的那一柄刀。
那是大秦最上乘的腰刀。
非常优美的弧形,透着紫青色。
他这一行来的感觉就像是当时看到那一柄刀,感觉到上面那种危险,而且那一柄优美的刀就仿佛抵在他的后心上,他感觉到寒气,但是不知道那柄刀什么时候会插下去。
商队中所有人他都熟悉,只有那个新来的药商,所以能够借助这些人将那个人驱走的话最好,当然,这得要他还回来……
麻余高高站着。
他的身子本就消瘦,像是麦秆,右手挥舞着,伴随着商户同伴的喝骂声音开口,觉得心中些微的愧疚已经消失,只有对那害得好友一家离散之人的愤怒。
“等到他回来,我定然要让他说出真话!我要报官,去雇佣域外的武士,杀了他的人头祭奠老孙!”
他复又重重挥舞了下手,引得一阵附和,无意抬头,身子却骤然僵硬。
旁边骂的最凶的圆脸汉子看到了麻余的脸色,看见他因为酒液作用而通红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愣了一下,然后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样,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身子也一样僵硬下去。
在火焰照不到的黑暗当中,静静站立着一人一马。
不知道已经站立了多久。
本该消瘦的骏马此时在阴影中却显得极为高大,马背上沉默的男子身子挺得笔直,身上黑衣沉重得仿佛铁铠,天色暗得极快,天上没有星光,那人的身上似乎浸润了夜色的冷意,背后的大氅微微抖动着。
他骑在马背上,俯瞰着所有人。
火焰烧得很凶,但是照不亮那个人的脸庞,轮廓冷漠,像是刀锋,他踢了踢马腹,那在阴影之中显得极为高大的瘦马抖动马鬃,慢慢往前,马蹄声音清脆。
马鞍一侧挂着一把刀,墨色的刀,弧度在火光下,却反射着一种青冷的光。
喧嚣不见,如同长夜一般的沉默逐渐蔓延。
只有马蹄声音一下一下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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