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不待见琅琊王,倒不是因为讨厌穷亲戚登门,而是因为他那个岳母想太多。
早在京口行台的时候,皇太后便流露出要把琅琊王推到前台的打算,并且想要沈哲子担任琅琊王友,希望借助沈哲子的影响来给这个小儿子增加一些威势。
沈哲子倒不介意帮一帮这个小舅子,毕竟他自己也受惠皇家良多。但问题是,现在的政治形势已经够乱了,琅琊王安心做个富贵闲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急于跳出来趟这汪浑水,给时局再增添什么不可预料的变数。
当然这也未必是琅琊王的意思,毕竟只是一个不知人世艰辛的少年而已,本身未必就有那种要刷存在感的迫切需求,应该是皇太后自己想要给晋祚加上一层保险,因而有意扶植宗室的力量。
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皇太后自己的打算或许很单纯,但台中一窝老狐狸,她这点小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人。一旦被利用和解读,谁都不清楚后续会酿成怎样的麻烦。
几天前,台中就有人推荐诸葛恢担任琅琊王师,但是没有通过,台中还在僵持,对于这一项任命议论纷纷,转头诸葛恢却被任命为武陵王师。
这一项任命,透露出来的讯息很多。青徐人家急于扳回一城,但却没信心打破豫州人和吴人的一个联盟。当两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争取的对象,变得显眼起来。第一次的推举应该是一个试探,但是因为阻力太大,转而退求其次。
皇权羸弱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也是消沉。但当执政门户彼此对峙僵持的时候,便有借助宗室以打击异己的需求。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几十年后,江东这个小朝廷在谢安主持下打赢了淝水之战,谢家一时间名望权势攀升到了。
谢安自己虽然急流勇退,但说实话到了那个地步并不是你想不争就能不争,于是其他人家推举出当时的近支宗室司马道子以打击谢家,结果就是搞的一地鸡毛,直接玩死了这个小朝廷最后一点元气。等到刘裕上台,诚然谢家已是元气大伤,但其他人家也是哪凉快待哪去。
宗室与权臣不同,其力量来源的性质与皇权太多重合,一旦围绕于此展开斗争,场面极有可能失控。所以大多时候,沈哲子宁肯暂退一步,也不希望借重宗室力量去打击对手。如果把仲裁权交到别人手中,自然就会受制于人。
当然他不用也会有别人用,但只要方镇不加入进来,事情就不会失控。而且沈哲子本身就是一个驸马帝戚,只要保持立场和态度,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制约到宗室力量的抬头。
沈哲子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但是因为有他在场,琅琊王和庐陵公主都变得拘束起来,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随意。往往沈哲子问上一句,两人便神态端正的谨慎作答,倒让沈哲子生出一种怪兽家长的感觉。
“你们先聊吧,前厅还有客人在等候,我就不奉陪了。稍后公主准备好家宴,去前厅通知我一声。”
坐了一会儿,沈哲子也觉得无聊,便站起身来告辞。
琅琊王和庐陵公主赶紧起身准备相送,兴男公主皱着秀眉说道:“你眼下又没有任事,却还有这么多事要忙!难得我阿弟阿妹到家一次,你也无暇接待。”
“是我不对,不过前厅确是有客已经久候。一家人也是熟不拘礼,殿下和庐陵你们不要见怪,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在家里住上几日,与阿姊做伴消遣,免得她总埋怨我无暇陪伴。”
沈哲子笑着说一声,兴男公主上前极自然的为他理了理袍带,嗔望一眼:“那你要快点回来,今天就不要再留外客在家了。”
这一番夫妻间很自然的举动对答,落在那两个少男少女眼中,却是让他们吃了一惊。
兄弟姐妹都在苑中长大,虽然关系不如寻常人家那么亲昵,但也是时常共处,在他们心目中,兴男公主这个长姊脾气向来冲得很,哪怕在皇太后面前都时常顶撞,更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何曾见过阿姊如此温顺体贴的一面!
待到将沈哲子送出花厅,兴男公主再转回来,看到弟、妹神情古怪的频频望向她,略一转念便猜到他们再想什么,俏脸下意识一红,继而便将眉梢一挑:“夫妻帷**话,本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奇怪!你们以后也都要学我,这样才能让家室和顺,懂不懂?”
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阿姊!
两人连忙点头应下来,只是心内各有感触。
“难怪母后教我要时常向姊夫请教受训,能将阿姊这个恶娘子驯得这么和顺温婉,姊夫真是大才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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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琅琊王心里默念着,隐隐明白了为什么母后对姊夫那么喜爱,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为旁人不敢为之事啊。
庐陵公主司马南弟望着阿姊,眸中却隐隐闪过一丝羡慕:“阿母总教我,女郎温婉也罢,凶横也罢,一身荣辱总是系于夫郎一身。阿姊生来便命好,最得父皇钟爱,如今的夫婿也是圭璋良人,无忧无虑,望见姊夫自然是欣喜温顺……”
兴男公主倒不知弟、妹心中所想,招呼两人再坐回来,一脸感慨叹息道:“人一旦长大,总有太多不如意。往年你们姊夫,也没有这么忙碌,总能抽出时间来陪我四处去游玩。”
“姊夫是当世所重,能者多劳。”
沈哲子离开后,琅琊王也变得活泼一些,只是片刻后眸子却微微一黯。低语道:“阿姊,我总觉得姊夫好像不大喜欢我,可是我、我……”
“你?你就是太沉默了,待你姊夫也像外人一样疏远,他对你又怎么能热情起来。阿琉来到我家,比在苑中还随意得多,你姊夫就乐意纵容他。”
兴男公主望着小弟叹息道:“你不要听旁人总夸赞你沉静有礼就觉得是对的,门户之内,还是要放纵一些,家人之间容忍包涵,情义才会深刻起来。往后你也总要成家,我这个阿姊虽然愿意帮你,但能做的也少。如果你姊夫愿意帮你,那你才能真正通畅起来。”
“可是、可是我见到姊夫,心里总是害怕。人都说姊夫看起来雅趣可亲,可是一旦发狠起来,杀人无算啊……”
琅琊王小脸一垮,闷声说道。
“哈,谁告诉的你这些?你姊夫只是对悖逆作乱的人不留情面,你又不要做那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哼哼道:“咱们父皇,也是待家人亲近体贴,但却御下有术,刑赏明断,这才是男儿该有的威仪!”
沈哲子绕过院墙,便看到庾曼之和沈云勾肩搭背从马厩方向行来,身上还穿着猎装,显然是游猎刚刚回来。
庾曼之这个小子,一直死赖在沈哲子家里不走,前几日他老子传信归都,叮嘱他在都中要老实本分一点,多跟沈哲子学习,这更给了他吃白食的理由。眼下也没有打算任事,沈牧个苦逼被发配到工地上后,便接过了沈牧拉起的队伍,每天与都中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四处浪荡。
至于沈云这个家伙,沈哲子倒是想让他经事历练一下,不过年纪还太小,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排,于是便放养了。不过对世家子弟而言,这种呼朋唤友的浪荡,本身也是扩展人脉的一种方式,能给未来的任事打下一个基础。
“驸马。”
“阿兄!”
看到沈哲子行来,两人远远摆了摆手,庾曼之还有些不满的唠叨着:“前庭里怎么回事?成天那么多车驾堵着,让人出入都不方便!”
沈哲子还没嫌弃这家伙正事不干吃白食,这小子居然还嫌弃他家太吵闹!
“你们两个,又去了哪里?家里这么多访客,难道就不知道帮忙应酬一下?”
“哈,那些人要见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就算见了,隔日又会再来,无谓浪费光阴!”
庾曼之嘿嘿一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站了片刻后似是想起什么,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望着沈云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请柬啊!今早谢二递来的,我忘了丢去哪里了。”
庾曼之懊恼嘟噜一声,继而又笑道:“算了,应该是丢了。驸马,今早谢二来说,谢公后日起行往吴兴去赴任,你有时间的话,记得过去一趟。”
“是啊,是啊。阿兄,谢二他不打算去吴兴,跟我一样都愿留在你身边学些经世之学,他想留在都中任事。”
沈云连忙说道,顺便表明自己的心迹,前几天他老子沈宏还来信让他如果没有任事就滚回乡里去,担心他跟二兄沈牧一样玩野了。可是家信来得有点完,这小子已经成了歪脖子树,更不乐意再回乡去被他老子每天修理。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家令刁远便将这件事告诉他了,哪指望这两个不靠谱的传什么话。他本来已经打算要行开了,听到沈云这话后便又站住,望着那小子笑道:“我都不知原来云貉这么上进,既然你要学,阿兄自然教你。三郎你反正也无事可做,那就一起来吧。”
两人听到这话,表情便是微微一僵。庾曼之神态幽怨的看了沈云一眼,沈云则是满脸无辜的翻个白眼。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