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俟听到这话,亭内众人脸色皆有异变。使凶杀人,而且杀的乃是一地方镇之子,这样的指责,他们怎么敢强揽上身!哪怕只在家中内部流传,一旦背负此恶名,族人们之间也会日渐疏远,便如时下被孤立的王允之一样。
尽管王允之气势凛然,积威甚重,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众人却不能任污名落在自己头上。
王彪之当即便越众而出,对王允之正色道:“四兄果然作此想?那未免太小觑了我等兄弟!沈家狂悖武宗,清望不著,强求非分已令时人侧目怨视,单单物议沸腾,他家便承受不住!如此事态,我等何必要弄险为恶,强污自身!”
王允之微微颔首,继而又说道:“叔虎所言在理,那依你之见,袭杀沈家子者该为何人指派?”
王协笑语道:“四兄误会了,那袭杀沈家子之人早有言,他只是激于义愤,不能见沈氏欺世盗名,不知进退,强列帝婿备选之中,怒而杀人,并非旁人指派!”
这王协年幼,性情也淳朴,因而并不多想。可是王彪之等人听到王允之的问话,却不免更深想一层,语带迟疑道:“四兄这么说,莫非怀疑是别家派凶杀人?闹市之中作此呼声,想要污蔑我家?”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人顿足叹息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可恼那沈家子虚仁迂腐,竟将刺杀之人亲手纵走。如今凶徒已走脱,若有人要以此污蔑我家,该如何自辩?”
王胡之目露沉吟之色,望着王允之问道:“四兄来此搜园,莫非那背后执事者竟还想对我家不利?何等人家敢为此奸恶之事?”
王允之微笑着摇摇头:“我倒觉得那凶徒非是哪家指派,而确是激于义愤,想要手刃沈家子以为世除害!”
“正反皆由你言,莫非只是戏耍我等?”
众人早因王允之所言而忧心忡忡,却没想到他突然就转了口风,心内不免又羞又恼,面子上的客气都维持不住。
王允之却不理众人略带愤慨目光,只是望着远方悠然道:“此人有古风壮义,激于义愤而要杀人,最终却有感于沈家子之高义,方知自己所闻沈家恶迹尽为污蔑。他之所以跳江而逃,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要追查何人心怀叵测,将一个雅量风度无双的郎君污蔑成人世之耻!”
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只是还未及开口,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
王允之并不理这些已经略有色变的堂兄弟们,只是继续冷笑道:“此人仗义轻死,一旦查到是谁居心叵测污蔑沈家子,为报恩而死节,舍命将人搏杀!”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难看起来。时下建康城中针对沈家子越来越汹涌的恶评,自然也有他们推波助澜的原因在里面。哪怕并不刻意针对,只在寻常集会上闲谈几句,稍流露出一点对于吴兴沈氏的轻蔑,自有人大肆声张,对沈家子大加污蔑。
“这么说,是沈家子故意纵走凶徒,留下这个隐患?”有人后知后觉问道,似是感觉到自身安全已受到威胁。
见众人终于察觉到事态严重性,王允之才沉声道:“我奉太保之命,巡察金梁园。近来若无必要,诸位兄弟就待在府内不要外出,有备无患。若真有人要离府,一定要带足护卫,切勿轻慢惹咎于身,非但给自己招祸,还让我家清望受殃。届时即便不死,家法亦难容!”
说完这些,王允之率众离开,行出几步后,又转头回来说道:“庭中私话不禁,近来切勿在人前言沈氏之非!”
听到这话后,众人禁不住再抽一口凉气,当即便有人忍不住问向最为年长的王彪之:“七兄,四兄他是否故意大言恫吓我等?那凶徒再如何胆大,难道敢来我家滋事放肆?”
王彪之沉吟道:“凶徒未必敢为,沈氏又何惧之有!那凶徒早被纵走,谁能认出其人面目?届时派一二死士为害,直言凶徒仗义报恩所为,时人又如何归咎其家?”
王胡之亦皱眉道:“四兄先前所言,我等都要切记,近来定要小心言行,若真激发武宗杀性,我等或将会有不测,还要背负污名。”
“悖逆人家,忘恩负义!若非大将军将之简拔于乡土之中,其家不过一方豪武而已,岂能得今日之煊赫!”
有人顿足叹息,眉目间颇多不忿,然而说到底却也无可奈何,王家早非昔日执掌天下甲士过半,面对这种杀身隐患,只能被动的防备。
沉默许久后,突然
有人发言道:“那沈家子虽遭袭杀,却能毫发无损,反倒纵走凶徒,不知此举是否他家自为?”
听到这个猜测,众人皆若有所思,越想越觉得似乎也有这个可能。沈家子虽受袭杀,本身却无损,反而在此事中显出远超常人的雅量风骨,及至放走凶徒留下一个隐患,让人不敢再随便臧否其家。这么算来,一场袭杀非但无损,反而所获颇多。
一俟有了这样一个猜测,众人不免又大骂几句沈氏奸诈。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并无证据去证明。一旦在公开场合去质疑,反而显得自己嫉贤。而且或许即刻就会有杀身之祸,坐实污蔑沈家子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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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遇袭之事,很快就传遍整个建康城。一者此事发生在人烟稠密之处,二者沈哲子近来本就饱受争议,三者则是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都过于离奇,如此才能很快风靡全城。
一时间沈家门庭若市,拜访者未必尽数出于关心,其中更多的则是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一下内情。京畿首善,当街行凶已是骇人听闻,与事者竟还牵涉到时下建康城中最勾动人心之事,真的是可大可小。
沈家郎君义纵凶徒且不去说,沈充近来却频频在公开场合指责京畿首长居官不能尽责,致使发生此种骇人听闻之暴行。一时间让京中气氛略显紧张起来,毕竟沈充眼下亦是手握军政大权的一地方镇,他这种抱怨要如何解读,便让人费尽思量。
今日沈家又有访客,乃是丹阳郡府来人,郡府长史张兰。张兰四十岁许,乃是丹阳张闿从弟,一入沈家家门,便如久别重逢之老友,远远地便满脸堆笑走向沈充,拱手道:“早闻士居入都,今日始得拜会,真是失礼。”
沈充立于廊下将张兰迎入门内,张兰亦曾为王敦掾属,二人也算颇有旧谊。只是眼下沈充却无旧友重逢的喜悦,彼此坐定后便开口道:“季明今日过府,可是追查凶徒有了眉目?”
听沈充这么说,张兰神情便有些尴尬,他近来已经被此事烦得寝食不安。他虽只是丹阳郡府掾属之长,头顶另有主官,但这主官乃是终日醺醺的陈留阮孚,因此郡府一应事务,皆要由他这个长史并一众掾属处理。
这一桩暴行发生在集市之中,引得数百人围观,士庶皆有,根本掩饰不过。更可惜则是凶徒已经逃掉,要想在建康城中将之找出来缉拿归案,谈何容易。
但张兰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此事牵涉到近来宗正备选帝婿之事,他家亦名列其中。若不将凶徒缉拿归案,则难免要遭受非议。近来张兰已经听到坊间有传言道,丹阳张氏指凶杀人,想要籍此清扫沈氏障碍,同时以污蔑王氏。
初时听到这些流言,张兰实在有口莫辩,他家虽然不及琅琊王氏煊赫,但也是江东清望人家,怎么会用此下作手段去剪除沈家?况且沈家武宗家门,仇敌无数,时人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张家所为?
想要洗刷冤屈,唯有将真凶缉拿下来仔细拷问。因此近来张兰对此事不可谓不用心,哪怕没有沈充施压,也绝不敢有松懈,以免因懈怠而更坐实自家污名。
此时听到沈充这么问,张兰便忍不住叹息道:“当日在场民众,郡府早已一一盘查。令郎临危不乱,确是我江东难得俊彦。只是轻信凶徒,一时纵之,如今再想捉拿,确是困难。”
沈充闻言后叹息一声,说道:“我儿轻纵恶徒,确是有欠考量。然其愿信人以诚,亦是难得率性。我也并非强要郡府即刻擒贼,只是那凶徒听信流言便敢当街行凶,可见其桀骜难驯。我最怕此人因承我儿之恩,还要行凶于人,如此反倒坏了我儿一桩善举。”
张兰听到这话,神色更加忧苦。发生这件事后,他也归家与族人们讨论此事应为何人所为,以及后续会有的进展。对于沈充所说这个可能,他家人都有些担心会成事实,因而近来已经严厉约束族人不得再妄论人家是非。
无论那凶徒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只要有这个隐忧,或许某日就会成为事实,不得不防!
沈充见张兰沉吟不语,嘴角泛起一丝讥诮。他家在建康城乃是绝对劣势,若要强求扭转时下风评,实在力有未逮。与其被动应对,不如扬长避短。纵走一个凶徒,留下无尽可能,就要让恶视他家这些人感受到危机笼罩,才能让他们言行有所收敛。
但这终究只是诡道而已,能让这些人家暂时闭嘴。但若说能够一举扭转沈家已经极为恶劣的名声,却还远远不能。毕竟那些围观者多为坊间小民,他们对沈哲子的喜恶并不足影响到更高层次的风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