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一行,加上庾条等人并其仆从,合共两千余人庞大队伍,由城外篱墙绕至城南秦淮河畔,自长干大市辗转入城。
长干里乃是建康外城最繁华所在,市肆林立,民居层层,早年因王敦之乱而略有萧条,至今繁华更胜往昔。沈家于此有产业位于长干寺左近,于是便将一部分随员安置在此。
沈哲子待要再请庾条等人前往自家在秦淮河畔的新建大宅,庾条却推辞道:“哲子郎君远来辛苦,及早安顿休养精神。我等于城中各有归处,来日再与郎君一聚尽欢。”
于是彼此便在朱雀桁北告别,沈哲子一行才径直行向秦淮河畔沈家新府。
沈家这座新府邸还是早前他来建康时动念,委托建康城内族人们代为购地,以长干寺附近的豆腐坊收益建成,占地十余顷,横跨河道,在左近诸多高官大族园市别业之中都极为醒目。
得益于沈哲子先见之明,如今这附近地价较之两年前已翻倍余,人工物料皆有增长。若拖到现在才来购置,最少要多花百万钱!
进入自家庄园后,沈哲子才知老爹亦搬来此处暂住,只是清晨出门为人送行,至今还没回来。
既然如此,沈哲子略作休息后,便吩咐人去将建康城各产业内负责人请来,询问一下近况,才知成果喜人。建康城不愧京畿之地,消费力惊人,豆腐坊中虽然过了风头日趋平稳,但每日流水仍有数万钱,单此一项盈利每日便近万钱!供不应求,有各大族长期在此落订,未必钟爱这个味道,多半还是因其性寒清热,乃是服散者难得适合的食材。
不过让沈哲子略有不爽的是,他的钱又被老爹偷偷挪用,账面上损失百余万钱,乃是赠送给了西阳王司马羕。
五马渡江,西阳王司马羕乃是司马家宗族内最长者,如今不只官居太宰,还负责打理宗正事宜。沈家得以拔份列于帝婿备选之中,大概此人由此一项便获利甚丰。沈哲子都想不明白这些宗室诸王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被干掉,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事暂且不提,由豆腐坊一项账目,沈哲子就感觉到建康城内市场之大。尤其这些达官贵人追捧何物,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并不关心商品本身价值,惟求适意,实在有钱任性。
与长居建康的几名族人闲谈片刻,沈哲子这一认识更加深刻。沈家豆腐好歹还工艺独到,技术领先,贵的有理,过往更多爆款潮品完全就是名人效应。
譬如与沈家同选帝婿的泰山羊氏,其中一名族人羊聃在湘州为官,离开时只得当地土族赠送几万柄特产蒲扇,心甚不满,返京后耿耿于怀以致生病。其兄羊曼乃时之名士,名列兖州八伯,为其解难,出入皆手持蒲扇一柄,一时间风靡建康。几万柄蒲扇很快售卖一空,获利甚丰。
另有陈留阮孚,爱制木屐,因放诞任意不事产业,几近家无余粮,其仆从盗其所制木屐于市肆售卖,每双售价竟然高达数万钱!时人号为阮公屐,到现在仍有人高价求访而不可得。
这些成功的商业案例听下来,沈哲子益发有感于名气的好处,他以一篇《玉板赋》推销豆腐,跟那些前辈们比起来终究还是小巫见大巫。若他名气再大数倍,豆腐销售较之时下肯定会更为火爆。
“还是要培养名士啊,名利俱收!”
以往沈哲子对于名气之类虚名尚能淡然视之,可是看到这些营销成功案例后,却有些不能淡定。世风如此,与其攀科技烧玻璃,不如培养几个名士做招牌。这种招数华而不实,但牟利却是实实在在的,他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如此投入少产出大的产业,怎么能够错过。
于是他又问起早先那个花了很多精神调教的族叔沈沛之,当即便有一名族人笑语道:“沛之叔父如今已经不同往昔,清谈妙语诸多,三辟公府不就,雅量才气渐为时人所知,已是名声大噪。”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不得入仕做官,是他给沈沛之下的死规定。只要这种视官禄如粪土的情怀彰显出来,哪怕才气只是等而次之,名气自然也会越来越大。沈沛之天分有限,打上这样一个鲜明标签后,才能保证不露怯,藏拙自重。
“沛之叔父虚怀若谷,不好争锋,常立其后如清风徐来,驱人俗气。每次见面倾谈,便如洁面沐身,身心俱感清爽。”
眼下虽然没有外人,沈哲子也要一本正经的夸赞,个人感官这种事情并无客观标准,只有重复的多了,才会连自己都相信起来。要加给沈沛
之一个“清风徐来,驱人俗气”的光环,等到其名气渐大,自家人才更好受惠。久处馨室,顽石亦香。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个爽朗笑声:“我本形质如水,虽可一览无余,人皆莫识此态。哲子你则清韵充盈,才能与我感应相知啊!”
嘴里说着,大袖飘飘的沈沛之自门外行入。再清高的名士也得吃饭,他在建康并无生计,用度全靠族人接济,沈哲子便是他最大金主恩客,得知这位贤侄来到建康,即刻罢宴离场赶来这里。
听到沈沛之对自己为其苦心编纂的语录应用如此纯熟,沈哲子也颇感欣慰,连忙起身相迎。另几名族人也都靠近沈沛之左右而坐,想要感受一下是否真有清风徐来涤荡他们满身俗气,良久之后也只能感慨自己不具雅骨,莫说清风,屁都难闻一个。
坐入席中后,因有其他人在场,沈沛之只是与沈哲子说一些玄虚话题,等到其他人倍感沉闷离席而去,清癯脸上才露出一些有人味的笑容,探过身子来对兴致昂扬对沈哲子说道:“哲子,我……”
“叔父,仪态!譬如庖丁解牛,唯有熟能生巧,才可雅韵横流。”
若非囿于身份不好指点,沈哲子真希望沈沛之夫妻房内敦伦都保持宠辱不惊的淡然姿态,如此才能浑然天成,借假修真。
得了沈哲子指点,沈沛之讪讪一笑,继而坐稳身形,笑语道:“今日赶来,只为告知哲子一声,张季康与我言,他家并不属意今次备选帝婿。”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内顿生古怪情愫。还没等到宗正垂询问话,他已听到两家退出。沈沛之口中所言张季康,乃是吴郡张氏族人。江东诸多高门之中,吴郡张氏玄风最炽,能对这种荣耀淡然视之,可见其家风如何。
以这种家风立世,诚然可以避免许多纷扰,但终究还是消极。如今吴郡张氏在吴郡四家中势位最弱,两千石以上大员者惟家主张澄一人而已。此前还有一位张茂张伟康,可惜已经被沈哲子老爹沈充顺手砍了。因此沈哲子早先还被张茂之妻陆氏挟众袭击,理屈在先,没有过分追究。
吴郡张氏玄风虽炽,但家势日渐消沉,其后转向也激烈,众多族人投身军旅武职,才在刘宋之时略有起色,但清望却因此大为衰弱,难与顾陆并称。而那时本以乡豪武宗著称的吴兴沈家早已后来居上,渐渐有了文化士族的气息,最终到南朝沈约彻底洗脱武宗之名。
无论事实还是自己的推测,吴郡张氏都不可能成为有力竞争者。听到这消息后,沈哲子也并不怎么欣喜,先是谢过沈沛之报信,然后才又笑道:“今次我来建康,还要驻留许久,眼前事毕后也要频繁往来。此宅屋舍多闲置,不如叔父搬来此地长住,我也能就近时时聆听教诲。”
自家这庄园极为广阔,如今也只修了秦淮河南一部分屋舍,河对岸尚有一部分废园宅地。沈哲子打算在那里建造一片园墅,用以接待交谊时下名士,打造一个交际圈子,沽名养望,不打算再让沈沛之孤魂野鬼一样在外浪荡。
沈沛之听到这话,当即便大喜过往,念及沈哲子刚才提醒,才没有笑逐颜开,只是脸皮微微抽搐,显得不够淡然。
又闲谈几句,眼见天色将晚,沈哲子吩咐仆从送沈沛之归其居所,来日再忙搬迁之事。
将沈沛之送至门庭外,沈哲子恰看到老爹车驾缓缓停下来,便连忙迎了上去。
沈充下了牛车,先拍拍沈哲子肩膀,然后才走向后方的沈沛之,说道:“我抵京多日,无暇抽身去拜会沛之,但也多闻你时下清名鹊起,宜当自勉,做我家后进子弟之德行表率。”
沈沛之此前曾为沈充掾属,对这位堂兄颇多忌惮,因此神态便有几分拘谨,看到沈哲子的鼓励眼神后,才潇洒的一转麈尾,笑语道:“朝日升,寒星落,各行其道,何必效我。二兄,彼此殊途,不必强挽。”
说罢,他将麈尾一甩,洒然而去。
沈充立在庭前,看着沈沛之背影渐行渐远,神色却有几分抑郁,转头对沈哲子说道:“狂生可恼,青雀不要效此姿态!”
沈哲子见老爹吃瘪后神色颇有不善,便也不再急于解释对沈沛之这位族叔的栽培,跟在老爹身后行入庄园中。
“今日庾叔预出都,往豫章去任事。当此时节,看来庾元规是不愿让我儿得选帝婿啊。”
行入房间后,沈充叹息一声,然后对沈哲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