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突如其来一道风, 吹得四周荒草沙沙一阵响, ‘泥沼’破裂, 我重新回到有声的世界。
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四个人,走路声轻得像鬼, 穿的衣服也是。
一袭白麻从头到脚包裹着他们高瘦如竹竿的身体, 身子骨站得笔挺僵硬,若是再戴着一顶高帽子,活脱脱戏台上出来的白无常。
四个人两支舆杠, 抬着一顶凉轿,轿子的样子跟那四人倒也般配。
看来仿若一口元宝样的棺材,只是四面通透,琉璃质的轿身披着层细竹丝编的帘子。帘内铺着锦缎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人, 红衣如火,面如白霜, 横陈的姿态仿佛一具死去很久的艳尸, 倾城绝色,但死气沉沉。
只是眼帘微微一动后,那‘尸体’的脸却又生动起来。
仿若牡丹突然间绽放,他含住手里那支白玉嘴的烟杆, 微抬起头朝我闲闲地笑了一笑。
美丽, 却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笑,让人眼前一亮,但禁不住立刻在他视线中闪躲。
可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我下意识把手里剑握了握紧, 硬着头皮继续朝他望着,遂见他朝我方向吹出一缕薄烟,轻轻又再问了句:“听说你去过狐仙阁,那杯‘断肠’的滋味可好?”
“你是谁?”心里咯噔一下,我立刻问他。
他笑笑:“他们都叫我红老板。”
我一惊。
这称谓因简洁及它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让我不得不对它印象深刻。
曾经逼得碧落耗尽力气不得不避进狐仙阁修养的那个人,可不就是他。
当初跟无霜城的城主几乎平起平坐的一个人,从稽荒炎的言语中可以明显看出,虽然这位红老板隐退已久,但至今依旧势力滔天。原本跟狐狸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模式,但现如今因为血食者华渊王的关系,不仅反目成仇,还给狐狸下了追杀令。谁能想到呢,今晚要么不出现,一出现竟然是这么一个大人物。
所以想也不想,我脱口而出:“你是来杀他的么?”
红老板显然明白我指的他是谁。
他没回答,含着一口烟朝我笑了笑,他抬头往天上看去。
帘卷,天上那轮明月颜色似越发妖冶了起来,映得红老板那张脸也呈现出一层淡淡妖娆的紫。他面朝月光处,将嘴里那口烟轻轻吹了过去。
烟雾氤氲,仿佛有生命般缭绕而上,不久就见月光中一只飞鸟拍着翅膀跌跌撞撞往烟雾飘摇处飞了过来。
仿佛要一头往烟雾中撞去。但没等碰到,翅膀突然静止,那只鸟如一团棉絮从半空中直跌下来。
飘飘摇摇,正跌向我头顶。
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接,但手刚抬起,就见它啪地一声,在空中四分五裂。
坠落下来的不是鸟碎散的身体,而是一片片断裂的枯草。
我想起狐狸刚才用草做的那些被放飞的鸟,心下已是了然。
无论他烧掉的血迹,还是那些用草编织的鸟,原本都是为了干扰那些会循着他气息追踪过来的某些人的视线。但对红老板没起任何作用。任由狐狸的血迹已化作飞灰,任由那些鸟飞得再高再远,他依旧准确无误地寻到了这里,并且用的时间极短,短到狐狸根本来不及恢复一丁点元气。
“我对他太了解,”就在我对着那些枯草径自发着呆时,红老板那双黑如点墨的眼再次朝我望了过来,似笑非笑,眼里一片对我内心洞悉透彻的了然:“所以他一切伎俩我都了如指掌。纵然他骗得了天地,却没法能瞒过我眼睛,谁叫他曾是形影不离在我身旁伺候着的阿落。”
随后话锋一转,他接着又道:“不过你也瞧见了,我此次过来孑然一身,所以你尽可放心,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因此你大可不必对我杀气腾腾。”
说完,他意有所指朝我手中那把剑轻轻一瞥。
“那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咬咬牙问他。
“要你替我带句话给他。”
“什么话。”
“你跟他说,当年究竟是谁对华渊王下的手,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但华渊王那颗心脏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希望他能如实相告,否则……”
说到这儿,他看着我的脸话音微微一顿。
“否则什么?”我立即追问。
他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否则,他切不要以为将那杯‘断肠’从你身体里逼出去,他就没事了。阿雅用断肠,原是为了看到你的过去,岂料却被他无意中打开了你的未来,虽只是管中窥豹,但已足够说明些东西。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对么梵天珠?”
我沉默,不置可否。
“当我听说这件事,我得承认,它确实令人感到从未有过地有趣。未来究竟怎样,谁都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相对于此,我仍是对梵天珠那封存已久的记忆和力量更感兴趣一些。”
“你想让我再喝一次断肠么?”
“诚然,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但要打开梵天珠的记忆,办法倒并不止这一个。况且,对于我来说,要唤醒的并非全部,只是区区一点局部。而要打开记忆的那个渠道,眼下也并非只能通过押着你这唯一的宝才行,毕竟,如今这个地方,这副身子里,梵天珠可不止你一个。”
说到这儿,仿佛感知到我情绪中的不安,他有意顿下话音,在一片静谧中将手里那支烟杆轻轻一折,倒出里头滚烫的烟末搓进手里,任它们在他掌心燃了又灭。
随后他微倾下身,朝我投下略带怜悯的一瞥:“你说我讲得对么,梵天珠?什么样的因结出什么样的果,素和甄当初那样对你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过由此会在这身子里弄出怎样有趣一个后果。更有意思的是,原本你恨不了的,另一个能;你狠不下心的,另一个也能。你瞧,认着一个理不回头,为此可罔顾天意,原本属于梵天珠的这些弱点,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你的优点呢,不是么?”
红老板说话的姿态温文优雅,但每句话都跟冰刀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扎在我心上,看似恬淡的话音里隐藏着让人无处可躲的犀利。
我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燕玄如意也是梵天珠,是早于我之前的明宣德年时期的梵天珠的转世。
素和甄逆天而行借着时间的力量把我带到这个时代,但魂魄需要容器,而如意的魂魄石唯一可以接纳我的容器。所以那个时候素和甄恐怕以为,我进入了如意的身体后,应该是替换了她的魂魄或者如意的魂魄理应已经消失,而我则成为他所塑造出的,能为他所利用的那个如意。
然而他没想到如意的魂魄并没有消失,或者说被我替换。她仍在这身体里,这就导致了如意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个梵天珠。虽然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沉睡着,但久而久之,如意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已充分说明,她的魂魄正在逐渐复苏,并在同我这个外来入侵者做着极力的抗争。
而这个如意完全没有狐狸或者碧落的记忆。
她从小到大只在意素和甄,所以才会在听见狐狸说要灭了素和甄那番话后,反应会如此剧烈。因此,当这个如意一旦作为梵天珠的部分记忆——或者说力量,被红老板唤醒,那对于狐狸来说无疑是极为危险的。
红老板自然不会好心到让梵天珠恢复对碧落爱恋的记忆,他要利用的只是梵天珠的力量和对碧落的恨,所以一旦如意意识到素和甄将遭到危险,她必然会奋不顾身地动用一切力量去为他铤而走险,这就恰好称了红老板的心意。
所以他会对我说,原本你恨不了的,另一个能;你狠不下心的,另一个也能。
所以他又说,你瞧,认着一个理不回头,为此可罔顾天意,原本属于梵天珠的这些弱点,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你的优点呢。
没错,他这次单枪匹马地到这儿来,的确不需要跟狐狸动手。
他只需要借助如意的力量,逼迫狐狸交出他所想要的那件东西而已。而且吃准了,狐狸为此不得不松口。
只不知那颗华渊王的心脏究竟对血族,或者对狐狸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红老板会如此重视,为什么狐狸要将它藏匿起来……
想到这里,我捏了捏自己微微汗湿的手心,看向红老板道:“既然你那么了解他,想必应该知道他的性子,若他对此仍不愿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呢?毕竟喝了断肠也没能让我想起什么紧要的东西,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要挟到他?”
“我一直都为你感到挺可惜的。”没有直接回答我问题,红老板目不转睛看了我一阵,微笑着对我说道。
“可惜什么?”
“刚才看你在抵抗自己身体里那另外一个魂魄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当年你的那番模样。你有好奇过自己那些被记忆所封存的曾经,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么?”
我生硬地摇了摇头。
“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一个有意思的对手,尤其当年那头麒麟和那只妖狐都守在你身边的时候。”他说。清清淡淡的话音仿佛自言自语,从我耳边悠然而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三个人,散时各自嚣张,聚时天地皆慌。可惜了,都太狂,张扬得收敛不住了,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毁了你们仨。否则,你说你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自作死呢,梵天珠?”
说到这儿,红老板话锋一转,径直点入那仿佛被他遗忘的正题:“所以,他必然会说的,因为我有能令他无法拒绝的方式。”
“什么方式?”我立即问。
“你很好奇是么,梵天珠。”
“其实是有点害怕。”
“怕什么?”
“如果仅仅只是传递几句话,你大可不必亲自过来,所以我和他之间,你总会选择一个来动手。而我和他之间究竟你会选谁?你刚才已很明确地解答了这个问题。红老板,你将要对我出手。”
他莞尔一笑,嘴里轻轻一个字:“嗯。”
随后扬手,极曼妙的一个姿态,他将手里那把反复燃烧又熄灭的烟灰往我身上抛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