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最终在离我皮肤很近的距离, 他停顿下来。
马背的颠簸将他嘴唇烙到我脖子上,时轻时重,我难以避开,只能绷紧了肩膀听之任之。
过了片刻,他终于将唇移开。但没等我松口气, 耳廓被轻轻一触,然后听见他在我耳边缓缓说了句:“到底谁带你离开燕归楼的, 如意?”
我闭口不答。
“燕归楼外有雪狮看守, 内有齐先生设的结界, 寻常妖物根本进不去, 而寻常人即便能进去, 也无法将你带出来。所以,那个带走你的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问完, 见我依旧不语, 他将脸移开我耳畔。
冰冷空气替代了他温热的气息, 但我紧绷的情绪并没因此得以松弛。
虽背对着他, 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看着我。沉默而专注。
随后伸手搭在我肩膀上,不容抗拒地将我另一边衣领也扯落了下来。
冷风迅速席卷我半身的□□, 我一动不动坐着,感觉他胸前衣襟朝我后背贴近过来。
衣服随马身颠簸起伏不定,一下下摩擦着我的背脊, 仿佛他的视线变成了实体。就这样静静同我的僵硬纠缠了一阵,他呼吸渐渐变得灼热,而手指亦不动声色抚向我肩头。
继而沿着颈窝继续往下滑时, 我猛转身朝下一斜,头朝地径直往马背下一路滑去。
飞驰而过的地面几乎近在咫尺时,一只手铁箍似的扣紧了我手腕。
随后将我迅速往上一提。于是在我头顶跟地面几乎要碰撞到的瞬间,素和甄轻而易举将我重新拉回了马背。
而剧烈的晃动没有改变我的方向,我执拗地用背对着素和甄,由始至终。
他亦没有再碰触我身体的其它地方。
只继续紧扣着我的手腕,沉默片刻,低沉而缓慢地说了句:“你找死么。”
“没错。”
见我答得干脆,他没再继续问什么,只将我满头乱发揉了揉平整。
突兀而来的温和,让我不禁有些诧异。然而还没等来得及调整情绪,他却突然将手中那团发一把拽紧,迫使我猝不及防仰头朝他看去:“那么,寻死之前可否先告诉我,为什么早不逃晚不逃,你偏偏要选择那口变彩瓷被火烧得显露真身后,才逃离山庄。”
头皮牵着脖子,紧绷的疼痛令我一时难以开口。
只能直直瞪瞪看着他那双眼。安静柔和的一双眼,仿佛天生佛一样的悲天悯人。
可是行为却如同一个喜怒不定的暴君,亦或与我有着刻骨的深仇大恨。
于是费了半天劲,我勉强对他挤出两个字:“巧合。”
“巧合?”他笑笑,将这两字慢慢重复了一遍,似在玩味,却继续慢慢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由此,断发声阵阵,令我痛得忍不住眉头拧紧,他这才放松了手指,然后低头将嘴贴在我耳侧,自言自语般又轻轻问了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嫁给我,如意?你同燕玄顺那只老狐狸,究竟是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话音刚落,我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飞快扇了过去。
原是想趁他不备来个狠狠的突袭。毕竟他的脸离得那么近,又全然没注意到我充分自由着的两只手。岂料就在手指刚要触到他脸的一刹,突然一股无形力道从我体内冲出,不仅阻止了我的动作,更是将我喉咙猛地锁住,令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于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甄在一惊之后,倏地将我手腕扣住。
反转,紧扣,干净利落的手段。
我想挣扎,但刚一抽手,就发觉自己的手变得有点僵硬。
继而麻木,不出片刻,几乎完全陷入无法动弹状态。仿佛是身体被什么给控制住了……当我立即意识到这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时,突然脖子硬生生自动一转,迫使我扭头朝身后看去。
正撞上身后那双朝我看来的眼睛,幽深暗沉,带着一丝略带愠怒的若有所思。
遂极力挣扎着想夺回身体控制权时,肩膀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继而一斜,带着我半边身子蓦地朝他胸前一头倒了过去。
素和甄见状微吃了一惊。
目光透着费解,但匆匆闪烁,转瞬即逝。
继而不再有任何犹豫,他将我用力抱进他怀里,又在将脸朝我迫近过来时,眉头紧锁,喑哑着嗓音慢慢问了我一句:“你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他滚动的喉结想要立即避开,但身体不受控制。
那曾经的被某种隐藏在我体内巨大的操纵感又一次出现,如意的意识回来了,她迫使我继续紧贴在他胸前,继续抬头看着他,直至他忍耐很久之后从喉咙里发出沉沉一声叹息,然后将他薄削的双唇狠狠地压到了我的嘴上。
“你是个魔障。”随后他道。滚烫的气息透过他嘴唇渡进我嘴里,几乎令我魂魄里有些什么呼啸着,扭动着,急迫想要从我身体里冲撞出去。
翻腾挣扎,令我痛不欲生,所以扣在他身上的手指几乎用力到要深陷入他体内。
于是他将我抱得更紧。
紧到几乎令我窒息。不知是否因此,我耳朵里突然嗡嗡一阵鸣响,随后我发觉自己出现了某种幻听。
依稀是一道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带着我已不知多久没再拥有过的轻快,她在天真地问:
‘那么素和,我总有一天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
‘是的。’素和甄答。
但他嘴唇此刻依旧纠缠在我唇上,所以这声音必定亦是幻觉。而紧跟着,又听见我声音继续道: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如何?’
‘真的遇到……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素和大人,你这会儿究竟是在念经,还是在看我。’
‘我在看莲花。’
‘见花非花亦是花。素和大人,我是莲花生的呢,所以你仍旧是在看我。’
‘阿弥陀佛……’
‘但是若那个人像你一样,我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
‘仔细想想,如果那个人是素和大人的话,那可怎么办。毕竟我喜欢素和大人。’
‘呵,梵天珠,不要胡言乱语。’
‘出家人不说妄语,但我又不是出家人。何况,我说的也不是妄语。’
‘阿弥陀佛。’
‘我喜欢素和大人。’
‘……阿弥陀佛。’
‘我喜欢我的师父素和大人。’
‘……阿弥陀佛……’
最后那句话,仿佛素和甄也听见了,因为突然间,他碾压在我嘴上的唇更为用力。
痛得我一个激灵。
登时所有知觉倏然回归,我猛一把将他推开,在他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背向他匆匆转过身,抑制不住肩膀一阵发抖。
“怎么了?”他问。
我僵硬着身体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边陷于自己被二度操控的恐惧,一边却又为刚才那番幻听中的对话而情绪复杂。
所以兀自沉默着,感觉身后素和甄的体温再次贴近过来,我忙要抗拒,突然马一声嘶鸣,在奔跑中急急停顿下来。而巨大缓冲令它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将我当场颠落下去。
所幸身后素和甄眼明手快,在我跌落当口将我稳稳扶住。与此同时,一阵马蹄声嘚嘚,朝着这个方向缓步走来。
于是我见到了那个令马突然受惊的人。
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他黑衣黑帽,几乎同黑色夜空融为一体。
于是衬得帽檐下一双紫色眼眸分外妖异。
是铘。
但和先前所见的他有所不同。那时他半身□□,此时则衣裳穿得整整齐齐,突兀在这里出现,不知是否意味着他已战败了那个稽荒先生。
当我一动不动看着他时,他亦目不转睛望着我,嘴里则在对素和甄恭敬说道:“来迟一步,所幸二爷已将尊夫人寻到。”
“齐先生刚才去哪儿了,怎的瞬间不见了踪影。”
“先前陪二爷一路过来,察觉空气中有异动,恐有不妥,因此来不及向二爷禀明,便先行一步前往察看。
“可有探到些什么?”
“此地山脉险峻,地脉阴沉,所以距离这儿十里内外,应有一处妖物的巢穴。刚才空气中的异动,便是因那些妖物两派间势力的争斗所致。”
“所以日光骤现也是它们所为么?”
“没错。”
“既然能摆布气象,想来那些妖物不会寻常。看你手背有伤,是同它们交锋过了么。”
“是。不慎误入它们结界,被发现,因此不得已同它们缠斗了一阵。”
“可有受伤?”
“区区一点微伤,不值一提。”
“你可先回山庄休息。”
“这地方妖气冲天,恐生意外,齐某断不能一走了之。之后的路,便由齐某陪同二位一起前行。”
说罢,铘已策马到了近前,随后调转马头与我俩并肩同行。
距离的接近很快让我意识到,他握着缰绳的手上有微光闪烁。
是血。
他果真受了伤。
血透过衣袖和护腕渗透出来,将他半边衣服几乎浸透,只是黑衣和夜色,让这一切令人难以分辨。
他亦不想让人发现,所以连领口处都扣得严严实实,几乎遮盖了咽喉。
因此,与其说衣冠整齐,不如说他是为了隐藏伤势故意为之。
而能让他受到伤害,又能以血族之身抗衡在佛光普照之下,稽荒先生的力量之强,则由此可见一斑。
他远比他的本家稽荒瑶要可怕得多。
这么可怕的一个人,却能听凭红老板的驱使,所以那位传说中的红老板,显然应该更为可怕。
他似乎是个势力同无霜城主并驾齐驱的一个人。
若他真如稽荒先生所言,打算要追杀狐狸,那狐狸现在的处境真是非常不妙。
既被铘追杀,又被血族追杀,亦是在被红老板这样一号人物追杀。
偏偏还因为我的缘故受了重伤。
而这一切,在原本狐狸所说的那段真正的历史中,似乎都是不存在的。
因此可见,历史在不知不觉中,正被蝴蝶效应推着又往更为偏错的地方发展了开去。唯一没有偏错的,大概就是我依旧在素和甄的掌握之中。
想到这儿,忍不住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我将目光再次悄悄扫到铘的脸上。
他令我想起之前那个用面具隐藏了自己真面目、来自我的时代的狐狸所说过的话。
他说京城林府有个地方藏着锁麒麟,它被藏在一支只有我能点燃的蜡烛里。
联系前后种种,我想我世界的那只狐狸,应该是早已知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失去了锁麒麟,所以在尝试直接救我而无果后,他便设法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到这里,并试图引导我去取得这个世界的锁麒麟,以便令铘能服从于我,帮我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回头想想,又未免困惑,因为曾经诱使真正的燕玄如意去偷《万彩集》的那个人,显然也是他。而且在不得不透露他真实身份前,很明显,他并不太愿意让我知道他是谁。甚至还用蚩尤刺弄伤了这个时代的自己,他这么做的时候,难道一点也不怕万一自己错手将自己杀死,那么未来也就再也没有他了么?
所以,他到底是在做着一番怎样的打算,着实让我难以想透。
不知不觉想得头隐隐作痛时,身后素和甄忽然开口道:“听说那口美人瓷,齐先生已按家兄嘱托带去了一个稳妥的地方,不知先生将它带去了哪里?”
“庄主交代,二爷对此还是不知为好。”
“呵,他近来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事在隐瞒着我。”
“本是凶煞之物,安置之处自然也是藏污纳垢之所,二爷不必介怀。”
“说来,我原是不信这世上真有鬼神之人。然而如今所遇种种,却仿佛普天之下尽是妖孽。齐先生是位高人,不知对现今这世道的妖孽横生,可有何看法。”
“常言道,乱世起,妖孽兴。”
“分明是一派太平盛世,先生怎敢妄言乱世?”
“二爷想来应该也听说过,前些时候后宫闹鬼,死了好几名宫女。”
“呵,闹鬼?倒是有趣。”
“不过也有人说,可能是有人为了争宠,在后宫悄悄行那巫蛊之术,被发现于是赐死。”
“这同乱世有何关联?”
“听说由此闹得后宫生乱。二爷想,既然宫中乱,是否便是在暗示着如今这盛世之下,正隐藏着一股暗流涌动的乱?”
“后宫乃嫔妃居住地,那边生出的一些妖言惑众之事,怎可与天下相提并论?”
“真是如此么?”铘的话意有所指,他望向素和甄的目光也有些意味深长。
而素和甄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他在沉思些什么,但我倒是因为铘的这句话,忽然想起昨夜狐狸曾对我说起过的一些东西。
他说三年前宣德皇帝在狩猎途中出了事,昏厥将近一个时辰,自醒来后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以往,乃至要召出蛟龙护驾,以给自己续命。
如果宫里的乱,铘指的是这个,那么倒也确实可看作是在预示着天下即将生乱。
历来皇权易位总会生乱。但印象里,宣德皇帝死后,他儿子的继位过程似乎并没发生过什么乱事,即便后来发生过土木堡之变,也得是他儿子长大成人后发生的事。不过再想想,他死时年纪尚轻,所以儿子继位时年纪还很小,不能亲政倒是真的,所以中间若发生过些什么,而史书中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提及,那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倘若这些乱事是因了素和甄逆转时间而发生,那罪孽就深重了。
正如来自未来的狐狸所说,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化,就连他都对此无能为力。长此以往,也不知这样继续下去后,历史究竟还会因我的介入而再发生些什么变化。
想到这些,头似乎更疼了起来。
好在两人没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因为这个时候,随着一片嘈杂由远而近,那些原本同素和甄走散的侍从们陆续从后面追了过来,人声和手中灯火的亮很快打破了夜空下原有的沉寂,也令素和甄与铘都不再言语。
唯有沉默在各自的马背上,不知各自怀着怎样一些心思。
直至第二天傍晚,当素和山庄巍峨身影终于显现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时,才听素和甄有些突兀地说了句:“齐先生,之后的事便交由你了,我想你应知晓该怎么做。”
“齐某自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