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数日过去,斯祁复身上的红肿没再继续恶化,肿胀的身体也消褪了不少,原本扩散出的伤口开始收拢结痂,虽然过程极其痛痒难当,不过比之过去已然是天地之别。精神气一回来人就立即两样,本是整日如具活尸,说话都是困难的,现如今已能不需丫鬟婆子的伺候自己坐起身,有时跟旁人聊上会儿,说起那位碧落先生,连叹神医。
但斯祁复的身体才刚见起色,少奶奶曾韶卿偏又病倒了。
整日身困体乏,卧床不起,请郎中来把了脉,却找不出什么确切病因,只当是连日担心丈夫而郁坏了身子,原本全靠一股焦虑支撑着,如今一见丈夫身体稍有起色,便立刻倒下了,因而开了点补气强身的方子,权当调理用。
唯有朱珠,对这嫂子的病症起因心下似乎是有几分明白的,因为她知道曾韶卿这病并非尽是由于过度操劳而起,而是因着她哥哥斯祁复被碧先生救回来的第二天,斯祁复一睁开眼,甚至没有察觉到一旁整夜守在自己床前的妻子,便急急问了朱珠在哪里。
‘朱珠去哪儿了?’
‘朱珠是否又被太后给召进宫了?’
‘我怎么瞧不见朱珠了……’
那时朱珠刚巧过来问安,却只见到嫂子哭着从她兄长房里奔了出来。
一头撞在朱珠身上,只当是没有瞧见,任由朱珠追过去想叫住她,她仍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之后,便听额娘说起她病了。
但兴许是连郎中都没有查出什么病症,因而都觉得不碍事,所以只是捎带提了提,便又一心念叨着她兄长的身体了。这样连着数日过去,虽然曾韶卿病了好些天,也不见周围当回事说起,也不见丫鬟婆子们有什么特殊照应,送去她那处的饭菜也都跟寻常一样,但不知是菜不合口味还是吃不下去,总是浅浅拨了几口就又被送出来了。
朱珠见在眼里,不免有些担心。所以每天总会去她屋子处转转,想进去问个安,但却每次都被她贴身丫鬟给挡在了外头,推说是她家奶奶身子虚不想见人。如此再三,朱珠总锲而不舍,因为她心知,这心病还需心药医,无论怎样,若能同嫂子敞开了聊一聊,总是好的,免得有诸多误会埋在心底,纵使往后若无其事,总也有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因而这天她又跟往常那样,跟兄长问了安后便径直去了曾韶卿屋外,带着一盒宫里头刚赏赐给阿玛的点心,同丫鬟小莲一起走到房门处拍了拍门。
但门里久久没人回应。
朱珠觉得有些奇怪。通常曾韶卿的贴身丫鬟兰儿总爱跟陪房嬷嬷在外屋做些针线活,自她病后兰儿更是足不出户的,所以断不会在这种时候丢下她一人在屋里,自己偷偷跑开。
当下在门上又用力拍了两掌,门随即应声而开,露出空荡荡一间客堂,不见嬷嬷的踪影,也不见兰儿的身影,只有两团做到一半的针线活凌乱摆在桌上,显然是之前有了什么事这两人同时都被叫走了。
但不知究竟会是什么紧要事得把这两人一齐从这屋里给叫走,若是嫂子忽然有些什么想要的,却竟连个应声儿的人都没有。这倒真是怪了。想着,朱珠立即走到里屋门前掀开帘子,朝里头轻轻道了声:“嫂子,朱珠问嫂子安,嫂子可醒着?”
门里没人应,只传来吱吱嘎嘎一声轻响。
朱珠循声抬头往里看了进去,一望之下登时惊得大叫了一声,原来曾韶卿竟然在屋中间那根梁上悬梁自尽了!一根三尺白绫掉着她瘦弱的身影悬在梁上吱吱嘎嘎打着转,所幸时间还不长,见她两条腿还在半空抽搐着,朱珠慌忙叫上小莲一起冲进屋,你抬胳膊我抬腿,七手八脚将她从梁上放了下来。
落地时人已没了动静,忙将绳子从她脖颈上松开,再解开衣领对着她胸口一阵揉搓,又连呼带喊了好一阵,总算听见喉咙里咯咯一声轻响,随后见她紧咬着的牙关一下张开,用力咳嗽两声,嘶的朝里吸了口气。
朱珠这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命好歹是捡回来了,但如果她晚来一步,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当下低头呆呆朝她看着,这会儿曾韶卿也微微睁开了眼,一眼认出朱珠,全身蓦一阵发抖,随后立即伸手要将她推开,却无论怎样都使不出一点力道,于是闷然一声叹了口气,仿佛将心一横般将头转到一边,不再去看朱珠一眼。见状朱珠眼圈立即就发烫了,用力在她肩上推了把,怒道:“嫂子有怎样天大的委屈没法说出口?整日憋在心里见人就躲,若是今日朱珠晚到一步,你莫不是要去阎王殿上才肯咒骂朱珠?!”
话音落,便见曾韶卿眼里的泪像滚珠儿似的落在了地上。一时泣不成声,朱珠默默将她扶起搀到了床边,让她坐下,随后跪在她脚边抬头望着她道:“嫂嫂是不是忘了,那天连嫂嫂都知道对朱珠说,哥哥病得糊涂,所以说的话切莫往心里去,为什么嫂嫂现在却反而自己因了哥哥的胡话而难受到要去寻死?”
曾韶卿低头怔怔朝她望了一阵,随后抹掉腮旁的眼泪,牵了牵嘴角冷笑道:“你能明白些什么。你尚未出阁,又给阖府上下宠着念着哄着,你又能知道些什么。”
“嫂子不跟朱珠说,朱珠又怎么能明白。只是哥哥同朱珠自小青梅竹马长大,他病中对妹子多惦念了些,嫂子切勿放在心上,总也都是自家亲人,否则今后岁岁月月,你叫朱珠怎么同兄长相处,又怎么同嫂子相处……”
“你俩自然是好相处的。”
“嫂嫂又在说气话了。”
“气话?”曾韶卿再度冷笑:“想我好歹也是大理院正卿的女儿,再是不堪,未出阁时前来说媒的也几乎踏平了府上的门槛。却偏偏相中了你家兄长,以为他一表人才,知书达理,过门后图个琴瑟相悦,夫妻相敬。谁知,这夫妻相敬倒是相敬了,相悦却从何谈起,这些年来再怎么装痴装傻,总也能看出他惟独在你面前时才是真正愉悦的,我只是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何他不索性娶了你,反正你也不是他斯祁鸿翔亲生的儿!”
“嫂子……”
“……你说我讲的气话,我却哪有那资格说什么气话,我说的气话可有人会听,有人会在意?即便我在他边上整日整夜地守着,他眼睛一睁开头一个想见的便是你,你说,既然这样何须娶我?他这么做到底到底是何苦来?!”
一番话,说得朱珠一阵发愣。
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好一阵,才按着曾韶卿的膝盖咬了咬唇,轻声道:“朱珠可发誓,这些年来只是将他视作亲生兄长看待,若嫂嫂仍是介怀,近则年前,远则年后,朱珠总归是要嫁人的,到时嫂嫂自可再也不用见到朱珠,也不会再为此烦心。嫂嫂便再想想,我兄长也只是病中一时糊涂,待到病好,总会明白过来谁才是他琴瑟相悦之人的,况且这些年来,除了他病发之时,他始终对嫂嫂……”
“你知道些什么!”朱珠话还没说完,突兀被曾韶卿起身厉声打断。
她似乎想从朱珠身旁走开,但身子晃了晃仍不得不坐回到床上,随后用力捏着床褥紧盯着朱珠那张疑惑不解的脸,神色由怒转悲,又由悲变得木然。过了半晌轻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朱珠……你若是知道了,便会知道什么叫做溺在苦水中抓不到一片浮木的痛。也会知道,即便你嫁了,你走了,你从此哪怕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家门,也是无用的。这颗心,”说到这儿,眼睛一眨一串泪跌了出来,她朝自己胸前轻轻指了指:“这颗心不在了,任是怎样都无济于事的,你懂么?”
朱珠似懂又非懂,因而不敢随意回答。只觉得此时面对着这个平素安静温和的女人,仿佛面对着一道重得让人透不上气来的墙,伴着股扑面而来沉得化不开的悲哀,让她想些说什么,却怎的也无法说出口,身子亦无法动弹,因而只能呆呆在原地跪着,用力捏着自己满是汗水的掌心,直至曾韶卿一头朝床上躺了下去,随后转身背对着她轻轻说了声:“你且回去吧……”
她方才如逃一般从曾韶卿房里匆匆退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心事重重,因而小莲在边上也改了往日的鼓噪,一声不吭地跟随着她。
不过小莲自也是有她自己的烦心事。
她在烦着那晚无意中撞见自家小姐被人轻薄的事。
每日都在烦,几乎烦到害怕,因在这小小丫鬟的脑子里,无论怎样想也想不明白,那名面目俊美医术高明,且温文尔雅的御医碧落大人,竟然会在夜里想个无耻登徒子那样当着她面将她小姐轻薄了去。
可是看小姐醒来后的样子,似乎对此是完全不知情的。当被小莲小心地问起怎么夜里会同碧落先生在一起,她只是笑笑,然后轻描淡写道,听见琴声便去见了先生,同他说了会子话,便回来了。
然后又笑话小莲的记性,说她明明巴巴儿地找过来接她回去的,怎的就忘了。
于是,似乎那晚的事竟只有小莲同那碧落先生才知道。
这让小莲这些天来心里头整日沉甸甸的,比观了铅还沉,因自小到大,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烦恼的时候。因而当两人又朝前走了阵,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时,她立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后一下挡在朱珠身前,挡住了前方走在她家老爷身后那个‘登徒子’朝此方向投来的视线。
“你这丫头这是在干什么!成何体统!”见状斯祁鸿祥立即停下脚步,皱眉朝她喝斥了声。
朱珠也有些奇。一边瞧着那丫头一脸沮丧低垂着头重新站到了自己身后,一边抬眼朝她阿玛方向望去,随即见到他身后的碧落,立时屈了屈膝行了个礼:“阿玛吉祥,先生吉祥。”
“起吧。”说罢又冷冷朝她身后扫了眼,道:“今后要好生管管你这丫鬟了,越大越不成体统!”
“女儿尊阿玛吩咐……”
“这会儿是去问你兄长安了?”
“回阿玛,先前去问了兄长安,之后又顺带去见了嫂嫂。”
“她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但还需卧床。”
“那这些天你便替她多陪陪复儿吧。”
说罢,见朱珠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便问:“怎了?”
朱珠朝左右望了眼,抬头见到碧落的目光径自朝她望着,不由立即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女儿知晓了。”
“那你先回房去吧,我同碧先生还有事要说。”
“是,女儿告辞。”
说罢,带着小莲一前一后离开,直至两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斯祁鸿祥遣退了身后随从,走到石桌前坐下,指着一旁的凳子朝碧落微微一笑:“先生请坐。”
碧落依言坐了下来:“大人有何赐教。”
“这些日子蒙先生相救,复儿一直都在好转中,不知是否这病能就此根治了?”
“我已用药克制了那蛊的力道,只需再过些日子将它们从公子体内一一拔出,再吃些药调理调理,便可根治。”
“先生果真是神医……”
“大人取笑了。”
“哪里。自复儿中了那蛊毒至今,看遍天下名医,都对此无计可施,却没想先生刚一到此就立时找出了病因,并能将之根治,也难怪如此年轻,便能得到当今圣上和老佛爷的如此青睐。”
碧落笑了笑,知他这番恭维之后必然还有话要讲,便沉默着由他继续往下道。
“现如今,还有一事想跟先生请教,不知先生可否为老夫解惑。”
“大人请说。”
“先生曾说,复儿体内所中的蛊,并非是一般的蛊,而是以植物为引,相当罕见。又听复儿房中奴婢所言,复儿当日口吐的秽物,落在先生的身上遇布便起了火,听来真是相当骇然。不知先生可否告知,那究竟是种怎样的蛊,竟的会如此凶险诡谲?”
“那蛊的名字倒也好记,同‘当归’只差了一个字,叫‘当归未’。原是西夏后宫中祭司所创,将普通当归用一种特殊法子与他们当地一种名为火珠草的植物混生了,再以人尸身上的油为饲,烧焦过的土为壤,历时一年培养而成。性子极为灼热烈燥,一经人的胃液消纳,便会生成剧烈之极的热毒在血内蔓延,直至将人彻底烧灼吞噬。好些年来,他们便以此方式毒杀敌军战俘,并藉由它所引起的诡异死法,祸乱敌军的军心。后因被蒙古所灭,听说制作此蛊的方式便流传至了蒙古,但迄今已有数百年未见过它的出现,故而,曾以为它早已经失传了。”
“是么……”
“未曾想,此番却会在提督府上亲眼见到,让碧落也是颇为震惊。而此种蛊,因形状同当归极其相似,故而使用时别人很难察觉,只当做是普通当归,煲汤炖鸡食之,却不慎就将此蛊毒服进了体内。”
“这么说,使用此蛊毒害我儿的,应是这府中之人了。”
见斯祁鸿祥目光灼灼望着自己,碧落再次淡淡一笑,道:“关于此,碧落倒也无法妄下定论,府中之人自是可疑性大些,外人倘若使用,也未尝不方便。”
“既然如此,我且先将今日先生所说这些告之刑部,之后由他们代为查办,一经查明是谁,必不轻赦!”
“大人明察便是。”说罢便欲起身要走,手背却被斯祁鸿祥轻轻按了按,便又坐了下来,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烟壶大小的锦盒,慢慢推至碧落面前。
“碧先生,此番能妙手救治我儿,老夫实在感激不尽,原说能救治我儿者立即献上黄金万两,但自知碧先生行走江湖,区区这些金银丝毫是不放在眼内的,又整日在太后老佛爷身旁伺候着,见多识广,眼界甚高,因而左思右想,便唯有区区这一样物件,衬得上先生的回春之手,望先生能笑纳。”
说罢,将盒盖小心揭开,露出里头鸽蛋大小一枚珍珠,圆润光滑,在阳光下透着莹莹光泽。
要说珍珠,本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奇就奇在这一枚珍珠通体漆黑,却又能在阳光下闪出孔雀翎般七彩华丽的色泽来,让人一见之下便舍不得将那视线移开了,因而目光微闪,碧落在朝它望了一眼后,朝斯祁鸿祥点头赞道:“好宝物。便是在老佛爷身边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成色,当得是珠中之王。既如此,碧落怎敢斗胆收取。
“先生尽管笑纳便是。”说着便要将它继续往碧落手边推去,忽见他伸手往锦盒上轻轻一点,抬头笑了笑道:“此等贵重之礼,碧落是万万收不得的,但斯祁大人若真有此心,碧落只跟大人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斯祁鸿祥微微一怔。
“便是当日在张贴悬赏榜单时,大人在榜上所承诺之事,是否是当真?”
“自然是当真。只是那区区一万两黄金,也未免太……”
“怎会只是区区一万两黄金,”碧落闻言再次笑了笑。一双眼在阳光下折着幽幽如翡翠般剔透的光,看得斯祁鸿祥不由一阵迟疑:
“先生的意思是……”
“大人在榜上言明,若能医得令公子,除那一万两黄金,已婚者赠西柳胡同那处大宅院一套,未婚者,则将令千金朱珠小姐赐婚于他。可是如此?”
“什么?!”一听这话斯祁鸿祥两只眼睛蓦地瞪大了。
将朱珠赐婚?
他几时在榜上写出过这样的话来??
便是上房的丫鬟都没有动过赏赐的念头,又怎会将自己女儿赐婚出去??这岂非天大的笑话!
但若是没写,眼前这碧先生又怎会突然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一时脑中乱成一片,正想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喉咙中却仿佛被卡了枚鸡蛋,饶是使劲将嘴张着,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呆愣愣望着眼前那笑得一脸温润的碧眸男子,见他在说完那番话后便把锦盒径直推了回来,随后站起身把手轻轻一拱,道:“大人手中这如此贵重的珍珠之王,碧落自是不敢妄自收取的,但大人府上那另一颗珍珠,碧落则倾慕已久,望大人能言出必行。”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而斯祁鸿祥则仍呆坐在那儿,直至见他身影已远,口中除了啊啊两声,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