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怜是京里有名生角儿。
以往朱珠只听过他名头,家里管教严,从未请过戏班子进府,所以只闻其名而从没见过其容。今一见到,方知他年方十八就能担得京城头一块牌子,自是有道理。他是龙德云弟子,素颜时如女人一般纤细秀美,一上妆上了台一开腔,立时一股透着妖娆英气扑面而来,直瞅得周围几个年轻姑娘们面红耳赤,心神不定,究竟唱了些啥已是无所谓,只一心盯着台上身影看痴了神。
甚至几位福晋也边上看得仔细,唯有一名衣着素净女子眼观鼻鼻观心地慈禧身边安静伺候着,仿佛台上再好听唱腔,再美貌伶人,与她都是无关,只一心伺候着慈禧饮茶用点心,随后瞅了个空,蹙眉对她道:“额娘自是这边图个热闹,东宫那边清清冷冷,女儿每回去都觉得瘆慌。”
一句话说得周围静了静,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慈禧,怕她因此而恼怒。但兴许是台上曲声热闹,没让她听见身旁这句话,只笑吟吟望着台上那一身戎装楼小伶打着一套虎鹤双形,一边用小指上长长指套白玉怀上扣着,敲出跟曲声一样清脆节奏。
那女人见状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静静退到一边,朝朱珠看了一眼。
朱珠打小知道这个女人,她是西太后养女固伦荣寿公主。说是养女,实则比同治皇帝这个亲生儿子要亲近得多,十七岁守寡后便被接进宫里陪着同样年轻守寡慈禧至今,一贯深得慈禧宠爱。因而慈禧身边时也比旁人敢说一些话,即使有时话说得直了,慈禧也鲜少会去怪责她。
现如今见她一双目光紧锁自己身上,朱珠疑心是自己脸上面具碍着了她,当即头往下沉了沉,听她开口对慈禧道:“额娘,这面具不离身姑娘可就是九门提督斯祁大人女儿斯祁朱珠么?”
“便就是那孩子了。”
“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何整日戴着张面具,是丑得无法见人么?”
一句话说得慈禧噗声轻笑,瞥了她一眼道:“再丑丑不过咱娘俩这样上了岁数,别人无非是有难言之隐,你也就莫要盯着她那张脸不放了。”
“额娘又说笑了,谁能比我额娘好看。”
这话说得慈禧又笑了起来。而她目光一转再次望向朱珠,道:“斯祁朱珠,你还记得我么?”
“回大公主,奴婢自然是记得大公主。”
“我也记得你。还记得你十岁时入宫,到我屋里怎么也不肯坐,说是有个长脖子女人靠我榻上,你还记得么?”
“年少时胡话,公主倒还记得……”
“瞧,我这大公主,平日你们都道行事大胆,知不知道当年她为这丫头一句话好些年都不愿再回那屋。”慈禧笑道。旁人也跟着笑起来,当个笑话听着,唯有朱珠一张脸隐面具下笑不出来,只悄悄又拽了一手心汗,随即听见大公主又道:“说起来,也应有十八岁了吧,还被你额娘藏家里头,不舍得嫁人么?”
“我要有个贴心闺女,自然也不舍得早早去嫁了人。”慈禧道,一边想起了什么,转身问站身旁一位福晋:“说起来,那些阿哥里头还有至今尚未婚配么?”
“回老佛爷,多数都是已经成亲了,倒记得多尔济吉氏家中长子,至今似乎还未婚配。”
“你说载静么。”
“是,老佛爷。那会儿聊起时听多尔济吉氏说,家中几个儿子,就数他不安分,总外头来来去去,无法定下心,所以至今都没有婚配来着。”
“给他配个媳妇儿,不就把心定下来了么。”
“太后说得是。”
正你一言我一言攀谈着,一名太监进屋禀报道:“启奏太后,皇上圣驾已到,静王爷也已到。”
闻言慈禧笑得为开心:“说曹操曹操到。载静也来了么,都让进来吧。小李子,吩咐下去,可传膳了。”
“嗻。”一旁李莲英立即应声往外走去。
与此同时一双人影自外间进入,到垂帘处停了停步子,一人拍直了箭袖单膝跪下道了声太后吉祥,另一人旁站着,朝里屋恭敬道了声:“额娘,儿子载淳给皇额娘请安了。”
“都免礼了。屋里全是自家人,没啥好避讳,都进来吧。”
话音落,两旁宫女将帘子掀开了,同治与载静先后朝里走了进来。
一见到载静面,朱珠不由朝边上退了退,本是不想引他注意,岂料反让他瞧见了自己。他目光一转朝朱珠扫了眼,随后似乎视若无睹般私自从她边上走了过去,跟随同治慈禧身旁立定了,不再朝她多看一眼。
此时他已换了一身深色旗装,同治身旁站着,如临风玉树般挺拔俊良。衬得同治那张枯黄脸看来为憔悴,慈禧似乎因此而若有所思般朝自己儿子脸上看了看,随后又恢复了常色,将手中茶怀交予大公主手上,对同治道:“这些天身子骨可好些了?”
“托额娘福,儿子这些天好很多了。”
“我瞅着也像是精神了些。你看,为娘关照是否有些道理,不要总贪恋着一时年少欢愉,你这身子便跟先帝爷一样,需要好好地调养。”
话音落,瞅着同治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站一旁静默不语,便转头对边上载静道:“刚说起你,你便来了,入宫那么久也不想着多来看看我们这些娘儿几个,是嫌我这地儿无趣么?”
“老佛爷要折煞微臣了。载静始终惦念着老佛爷,几次想来求见,只是不敢扰了老佛爷清净。”
慈禧笑笑:“瞧这嘴说,多像回事。昨儿你额娘说身子不适,今天可好些了?”
“回老佛爷,昨夜御医看过后,今日已好很多了。”
“那就好,她打小身子骨弱,且要仔细看护着,回头让御医再去她那边看看。”
“谢老佛爷,老佛爷费心了。”
说话间,太监们已悄无声息将席面众人间摆了开来。
西太后膳宴通常都由西膳房特别烹制,极度奢靡,但管如此,陪伴西太后用膳实是件很累事,因此归规矩必须旁站着。唯有皇帝跟怡亲王载静两人分别她下首里坐着,但自入席后,因同治始终低头面无表情地用着膳,别人也就无法洛络起来,连慈禧似乎也暂时失了说笑兴致,只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茶,一边看着外头热闹戏台。
见状载静朝外头望了一眼,打破僵局道:“太后把楼小伶楼老板给请来了么。”
“听闻楼小伶能文善舞,是个不可多得奇才,所以小椰子特意给我从外头请了来。怎么,你也对你早有所闻么。”
“如雷贯耳。”
“噗……”慈禧一声轻笑:“我就知哓,只要有那些漂亮人一出现,总会招惹你注意。可惜不是个姑娘家,不过这楼小伶有个妙处,听说他小生演得,青衣也演得,你们可想看看他妆扮成青衣模样?”
既是问,却也是不用等人回答,慈禧朝一边小太监耳语几句,片刻小太监奔出,将戏台上楼小伶领了下来,带到门口处跪下,俯身叩头道:“草民楼小伶承蒙太后老佛爷,皇上召见,叩请金安。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
“瞧这声音,说话都跟唱戏似好听。”慈禧笑道。“楼小伶,都说你小生能演,青衣也能饰,今儿给咱都开开眼。”
“遵旨。”说话间将,他直起身将外头那件青色罩衣轻轻一扯,露出里头雪白色一件丝绵内衫,随着罩衣掀去时那阵风忽地衣摆飞起,又坠落,宛如一袭长裙般披他身上。瞬间令那原本英姿勃发身形仿若变得柔软了起来,又解开发上裹巾,一头柔软长发便直垂了下来,而目光顺着发悄轻轻随着发丝坠落朝慈禧处一闪,霎时,便由刚才一个清俊小生,生生地化成了一个宛若西子般女人。
这一变化几乎令场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欢喜而惊艳惊呼。
唯有朱珠真正是吃了一惊,几乎失手摔落了掌中怀子,幸而及时反应过来,一把将它握稳了,随后心慌意乱地朝边上看了两眼,见没人留意到,稍稍松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将目光望向那名伶,见原本自他身后浮动而出一层模糊影子不见了。
果真是错觉么……
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他身后见到了一条蛇。
幸而只是错觉。
她垂下头轻轻用手揉了揉自己眼睛,抬起头时,见有一双视线目不转睛朝自己望着。
心跳不由了一拍,她垂下头,匆匆避开载静目光,却无法避开他目光游移她脸上和身上清晰感觉。于是脸一下烫了起来,她接过一旁太监递来碟子,看着里头菜,那鲜嫩美丽色泽,扑鼻四溢香气,此时却蓦地叫她胃里一阵翻搅。
“额娘,”就这时,忽然听见同治对慈禧开口道。
她不由立即抬头同周围其他人一样朝他望了过去。
“额娘,”见慈禧视线依旧停楼小伶身上没有回应,同治便再唤了一声。
慈禧这才将目光转向了他:“什么事,皇帝?”
“看额娘今日情绪上佳,可否请皇后过来坐坐,她想给额娘问安,已想了有多时了。”
“改天吧,今儿闹腾得有些乏了。”
“额娘每次总说改天,却不知究竟哪一天才愿意见见自己媳妇儿?”
“你是说我故意不愿见她了?”放下手中筷子,慈禧目光微微一凌。
“儿臣不敢。”
“那为何一再追问。难道为了你媳妇儿,即使你额娘身累体伐,你也是不管?”
“额娘误会了……儿臣只是想,皇后已有月余未能问候皇额娘,心下必然觉得不安。而皇后同儿臣也已月数月未能见面,即使是为了儿臣身体着想,自古也没有夫妻这样分处两地,因而儿臣去问了慈安皇太后,她说……”
“住口!”也不知为什么,当听到慈安那两字时,慈禧一张俏生生脸勃然转了色,一把将面前一盘点心狠狠朝同治面前扔了过去,随后拍桌而起怒道:“慈安皇太后!你倒聪明!每回都拿慈安皇太后来压我!慈安是你亲生娘亲吗!你眼里还有我这亲娘吗?!”
同治并未被那一盘点心砸到,却已是被骇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跌坐地上被兀自发了呆,一旁宫女太监眼巴巴看着,竟无一人敢过去搀扶,也无一人敢开口劝阻情绪失控慈禧。
所以自然也根本就没人想到,被吓呆了同治再回过神后,羞愤之下竟会口不择言地伸手朝慈禧用力一指,大声道:“你自己守寡!莫非也要自己儿子媳妇跟你一样活生生地这个紫禁城里守一辈子活寡么!!”
话音刚落,慈禧一把推开身旁太监猛地冲到他面前,朝着他那张蜡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第二掌正要继续掴下,突兀一道琴音自门外响起。
悠悠扬扬如水一般柔软而透彻人心琴声,如一只无形却有力手,轻轻巧巧扣住了慈禧几乎落下那只手,变僵住了她暴怒身形。
片刻外头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一声细细通禀:“启……启禀太后……太医院碧落先生求见……”
“宣。”
话音未落,楼小伶身后突兀显出道修长身影,黑衣黑发,抱着把琴绕过楼小伶自门外翩然而入,身未进,已带入扑鼻一股似花非花,似麝非麝香气:
“臣碧落,叩见对母皇太后,叩见万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