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掩寒宵,屏闲冷梦,灯飐唇似语。缃梅无限,柔香弄影,雨滴湿罗襟。
腊月的天,总是说变就变,时近黄昏,天空已飘起了雨。嘉隆帝携了满身寒意进殿,进来后不顾众人请安,首先是环视四周找到了苏媛。
他上前几步牵起她的手,见对方微微一缩似有拘谨,更紧了几分力道。待苏媛抬眸,元翊含笑道:“朕的玉婉仪好生无情,往日ni到乾元宫时都寻朕为你驱寒暖手,这会子倒是嫌弃朕掌中的凉意了?”玩笑似的语气,亲昵自然,端的是宠溺无边。
众妃惊愕之余都红了眼,醋意漫天。
苏媛面色通红,更是觉得有口难辩,想将手抽出来又似应了他的话,显得自己凉薄,妙目转了转,无奈的与之对视。
元翊搂了她在身边才淡淡开口:“都起身吧。”看都没看王贤妃等人。
二人至素嫔床前,蒋素鸾欲就着冬苓的手起来问安,被嘉隆帝制止:“不必起来了,你既有身子,那些个规矩就免了吧。”
蒋素鸾柔柔的低头应道:“嫔妾谢皇上隆恩。”
“素嫔身体柔弱,需要精心养胎,重华宫的人都好生伺候着,若出了差池拿你们是问。”元翊严肃的训诫了几句,又转身同蒋素鸾道:“素嫔只管精心养好身子,切记思多伤身,朕已命内务府挑些你喜爱的玩物送来供你打发时间,稍后就到。”
蒋素鸾是该高兴的,得了应得的恩赏,但不知为何总高兴不起来。他给苏媛送的东西便是亲自挑选,给自己的却只让内务府看着挑,那“玩物”二字听在耳中都觉得刺,但只能挤出笑容,“嫔妾谢过皇上。”
“嗯,那你安心养着,近来天寒,出门多添件衣裳,安胎期间皇后那儿的晨昏定省就先免了。”年轻威严的嘉隆帝说完,喊了声“玉婉仪”便朝殿外走去。
众妃跪下恭送,隐约还能听见皇帝同玉婉仪温柔的话语:“这时节看雨打海棠最是有趣,媛媛陪朕去海棠苑赏景吧。”语气里,是说不出的脉脉柔情。
苏媛初次坐帝王銮驾,与他并坐着周身不自然,身边人却很怡然的架势,问她:“方才在重华宫里,可觉得委屈?”
苏媛瞠目,转首望过去。此刻他已松开了她的手,向来多情的眼眸微合,帘外雨声簌簌,听得她有些神思恍惚。
难道嘉隆帝知道她在素嫔宫里遇到了什么?
她不愿猜想,直接反问:“皇上知道?”
元翊倏地睁开眼,看着她别有深意的回道:“朕的后宫,朕岂会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吗?你如今专宠,素嫔有孕难免要对你诸多为难,其他嫔妃不待见你自然就趁机落井下石,你去重华宫贺喜就是自讨委屈。”
元翊竟然对后宫这些纷争之事知晓得如此详尽,苏媛着实震惊。察觉到他不移的目光,迟疑的答道:“是臣妾年轻,让素嫔心里不舒坦了。”
“何必故作贤惠?朕纵你骄横,你就要有宠妃的气势,素嫔位分不如你,恩宠不如你,你对她伏低做小作甚?”元翊抬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又添道:“朕给你恃宠而骄的资本,你就可以跋扈骄横。”
苏媛望着他的眼睛,对方是无比认真。
给她恃宠而骄的资本……可这份恩宠真的可靠吗?上回嘉隆帝明明用那么冰冷的语调说过,她就算被太后处死,他亦不会出面救她,如今却说给她恃宠而骄的资本。
她真的不懂,处的久了,才发现帝王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元翊见她沉默,轻笑了又问:“怎么,不信朕?”
苏媛正想摇头,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用力,迫得她不能动。
四目相视,元翊重复再问:“朕要听实话,信还是不信?”
苏媛脑海里刹那闪过几种答话,都觉得不妥,最终应道:“皇上已许了臣妾其他妃嫔所没有的恩宠,臣妾自然是信的,毕竟宠妃是皇上造就的。只是臣妾亦有自知之明,皇上的宠妃可以有很多人,今日臣妾同您共坐在这轿撵之内,明日也可以是旁人。臣妾心知,若哪日臣妾真自不量力得罪了不该得罪的,皇上身边就不会再有臣妾的位置。”
元翊听完审视了她许久,终于放开手,自嘲般接道:“玉婉仪说的对,朕能把你捧高,却不一定能护你。”
他说的,是不一定能,而非不一定会。
苏媛心思细腻,自然察觉的到,只是嘉隆帝到底为何独对她特别是至今都没想明白的。或许这是个敏感,她亦是聪明人,见其神色微怅,得体道:“臣妾不会让皇上难做的,素嫔怀有身孕,以后臣妾见着她避开就是。”
元翊的手环过她腰际,重新闭上眼,漫不经心的回道:“避着她做什么,有了身孕又如何,朕的许多妃嫔都有过身孕,又非她一人。”
他的胸膛温暖而有力,倚着这样的帝王,苏媛却莫名一寒。
海棠苑建在易暖池上,是座三层楼阁,周围种植了大片四季海棠。因着易暖池的泉水是从宫外引进的温泉活水,底层修了裕德池,冬日里海棠盛开,姹紫嫣红甚为好看。
元翊每逢雨天就喜欢来这儿沐浴,随后躺在二楼的临窗榻前,看窗外雨打海棠,落英缤纷。
苏媛见他进来后就负手在窗前站了许久,不敢上前打搅又觉得寒风吹得极冷,只能捧着热茶一口口的饮,饮得多了就要去出恭。好在嘉隆帝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听她说要离开一会随后挥了挥手并未多问,是以不是特别尴尬。
等她回来,嘉隆帝便道:“裕德池的宫人侍奉好了,你先过去沐浴,而后去三楼睡会儿。”
这么早?
苏媛不解,这才未过戌时,而且还没用晚膳呢……
他见她盯着自己,从窗前走过来,抿唇笑了问:“平日里挺会察言观色的人,怎么今日这样愚钝,可是我先前说的话让你多想了?”
苏媛忙点头,又赶紧摇头,被其取笑颇有些恼羞成怒,快口道:“臣妾先告退了。”
嘉隆帝轻笑出声,温声道:“去吧。”
苏媛点点头,正要转身,乍听楼梯处传来:“王爷,您请。”
刘明引着青衫玉带的元靖上楼,那人提着衣袍,袍角被雨水浸湿了大片,沿着衣上的纹路淡淡晕开。
元靖上了二楼,看见苏媛微微一愣,四目相视后很快挪开视线,只低头作揖以示行礼。
苏媛欠身回了礼,并站到旁边。
身侧刚在梨花木椅上坐下的嘉隆帝则慢悠悠的开口:“这位就是朕的玉婉仪。”
元靖并没有因此而多看苏媛一眼,款步前行间,神态恭敬而平和。他在离元翊三两步距离时撩袍下跪:“臣弟给皇兄请安。”
“起来,朕好好与你说话,你倒爱讲究这些个规矩。”元翊的声音随意而自在,显然没把元靖当做外人。
元靖却严肃的回道:“皇兄是君,臣弟是臣,您体恤臣弟,臣弟却不能废了礼数。”
“就属你古板,远不如朕的玉婉仪听话。”元翊弯眼笑着,随手端起茶盏,揭了茶盖方察觉只剩茶叶,便让苏媛去添茶。
海棠苑占地广,只这二楼便有四五间小室,茶水间就在隔壁。
苏媛亲自过去让侍茶的太监续了茶,再回来时那两人中间已摆上了棋盘,她上前给嘉隆帝福身:“皇上请用茶。”
元翊接过抿了口,换手搁下,又牵了她在自己身旁落座,眉眼溢笑了揶揄道:“到底是王弟你在这儿,朕的玉婉仪都不如往日灵动可爱了,像是拘束了?”
他玩笑似的语气,听在苏媛耳中却有些惊心,今日的元翊像是格外喜欢逗弄取笑她,但这话里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试探琢磨。她非胆小之人,嘉隆帝是知晓的,哪怕在乾元宫里,当着朝廷大臣的面她都敢撒娇卖嗔,如今却浑身不自在。
苏媛尽量将绷紧的身子放松,自然的倚在元翊身边。
元靖搁在身前的手动了动,视线从自己佩戴的玉佩上错开,抬头接话时是一贯的不苟言笑,“皇兄这是在怪臣弟打搅了您与婉仪娘娘,只怪臣弟没识相,早知有娘娘在这儿,刚就该直接转身出宫回王府的。”虽是面无表情,但话中有故作的无奈。
惹得元翊好生欢笑,“是朕召你进宫的,你这是拐着弯说朕的不是了。”
“臣弟哪敢,皇兄还是别打趣臣弟了,否则臣弟都要忍不住拘束。”
苏媛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微颔着头实在忍不住睃了眼对方。
“好,朕不打趣了。”元翊话落,转首问苏媛:“玉婉仪可懂棋?”
苏媛并不想留在这儿,何况她也不信嘉隆帝只是单纯找恭王来下棋的,便摇头道:“臣妾愚钝,这下棋既花时间又伤脑子,皇上可别为难臣妾了。”
元翊这才顺口让她退下,而后抬眸看着对面人道:“王弟今日寡言了些。”
“臣弟自觉打搅了皇兄好事,哪里还敢多话,只盼着回头那位玉婉仪别怪罪我才是。”
元翊明显不信,“你还惧朕那些深宫妇人的想法?”
元靖笑道:“这位不同以往,臣弟在宫外都听说皇兄对玉婉仪的盛宠,都要赶上瑾贵妃了。”
元翊不置可否,微笑道:“她确实不同。”
元靖闭了闭眼,心底有意料之内的高兴,又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