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团部大门外的台阶上,金玉郎坐了下来。
那小婴儿依旧安然的躺在他的臂弯中,不哭不闹,仿佛是很舒适。而他低头盯着婴儿的小脸,心里还是有点恍惚,一阵一阵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在心里向这小生命发问:“你是我的?”
片刻之后,他自问自答:“你是我的。”
世上竟然会有一条生命,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这让他感觉不可思议。腾出一只手搭上了婴儿的小胸脯,他想自己只用两根手指,就能把这小生命轻松的扼死。不是他强有力,是这小生命太脆弱。
所以他得保护这个由他创造出来的、最纯洁最脆弱的小伴儿。
抱着孩子坐在石头台阶上,金玉郎解开了军装纽扣,俯下身尽量用前襟包裹了那小婴儿,怕夜风太凉,吹冷了他。他并没有初为人父的自傲,心里单是感觉欢喜和热闹,像是冷清太久的屋院里,忽然来了一位花团锦簇的新房客,让他这个寂寞的房东忍不住要发人来疯,忍不住要慷慨招待、热烈欢迎。
而且这位房客与众不同,这位房客永远不会背叛他、抛弃他。只要他肯好好的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一定也会永生永世的爱他。
这么一想,他简直激动了起来,忽然直起腰低下头,他扯开了婴儿屁股上的尿布看了看:“啊,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小男孩呀?”
这时,他的前方一暗,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陆健儿。
陆健儿莫名其妙的盯着他:“干什么呢?”
他答道:“我找到了我儿子。”
“你儿子?”
“段人凤生的,我儿子。”
陆健儿立刻低头细看了那婴儿的面貌,看完之后,因为认为已经没有滴血认亲之必要,所以他直接翻了脸:“你这不是胡闹吗?”
金玉郎嗅到了危险气息,把婴儿往怀里又搂了搂,然后站了起来:“我怎么了?”
陆健儿背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然而声音恶狠狠:“我陆家养你一个不算,难道还得给你养个私孩子?你要是把这个孩子带回去,让淑媛的脸往哪里放?又让我陆家的脸往哪里放?”
陆健儿的意思,金玉郎明白得很。穷家小户倒也罢了,略有资产的家庭,都最怕家里有这么个庶出的大孩子,不怕别的,怕这大孩子抢弟弟妹妹们的家产。况且陆淑媛和金玉郎结婚,本来就已经算是下嫁,她不挑剔金玉郎就不错了,怎么会容忍他在从外面带个孩子回来?陆淑媛不能让,陆健儿也不能让,这孩子身上也流淌着段家的血,而陆健儿和段人龙是死敌。
该明白的道理,金玉郎全明白,紧紧的抱了孩子,他正想说两句好话哀求陆健儿,可是未等他开口,怀里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怀里也是一热。短暂的愣怔过后,他反应过来:孩子尿了。
抱着这么个湿漉漉的孩子,他也没了主意。陆健儿见他六神无主的发呆,伸手就要去抢孩子。他吓得向后一躲:“你别碰我。”
他的本意是说自己被孩子尿了一身,太脏,然而陆健儿无法领会他的言外之意,见他竟敢公然的反抗自己,陆健儿一时气得失控,冲着金玉郎便是一脚,正好踹中了他的肚子。金玉郎向后一屁股跌坐下去,眼看陆健儿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他慌忙单手撑地爬起身,抱着孩子撒腿就跑——跑得倒是够快,陆健儿在后方刚骂出了“你他妈的”四个字,他已经一溜烟儿的没了影子。
陆健儿瞪着他的背影,有心去追,又觉得自己身为师长,在前线和妹夫你追我赶,让部下们看了,实在是有失体统。忍住一口恶气,他自去忙他的军务,如此到了午夜时分,本县的士绅们在县衙门里给他安排了晚宴和床铺,而他吃饱喝足之后,刚要休息,金玉郎像个小鬼似的回来了。
这几个小时,他不知道是躲到了哪里去,如今回来了,也不进门,单是靠着门框站了,胸前鼓鼓囊囊的,是他还裹着那个婴儿。陆健儿盘腿坐在迎门的大床上,冷着脸不出声,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
金玉郎没有立刻开口,靠着门框站了一会儿,他像是也在思考。后来,在陆健儿将要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哥哥。”
对待陆健儿,他有时候称陆兄,有时候随着陆淑媛叫大哥,开玩笑的时候才会喊一声哥哥,但此刻他显然没有玩笑的意思,这一声“哥哥”,郑重而又可怜兮兮。
陆健儿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冷气。
金玉郎垂眼看着地面,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如何处置这个孩子,想了个主意出来,所以……要来和你商量商量。”
“说。”
“我想,段人凤一定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如果喜欢的话,怎么会随便把他丢下来?所以我想把他带回北京,找个好人家收养他,总比跟着段人凤强。”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了陆健儿:“求求你,别逼我把他扔在这儿。”
“你少装这个可怜相。”
“我不是装,我本来就可怜。我刚才跑了很多的路,才给孩子找到了奶。现在他是吃饱了,可我还饿着呢,从下午到现在,我连口水都没喝。”
陆健儿怒道:“那你就喝去!”
金玉郎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这一场可怜没有白装,陆健儿这是对自己妥协了。
在县衙门里胡乱凑合了一夜,翌日清晨,金玉郎“先走一步”,在一队卫兵的护送下,前往最近的火车站,登车回北京去了。而陆健儿之所以放他回去,也是因为没有办法——他总不能让金玉郎抱着孩子在军中乱晃,可若是逼迫金玉郎扔了孩子,首先金玉郎必定和他结仇,其次他自己也觉着这么干有失人道。所以他放了金玉郎回北京,先把那孩子处理了,再说后话。
陆健儿军务在身,打发走了金玉郎之后,便继续忙他的大事。而在另一方面,金玉郎抱着儿子登上火车,心里真是快活得无法形容。及至到了北京,他也没有去陆淑媛那里报道,陆淑媛也不知道未婚夫已经从前线返回。
金玉郎一去不复返,陆健儿也无暇管他。山东的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段人龙和果刚毅这两个败军之将在逃亡路上会和了,大概是怕再逃下去,会一起被连毅毙了,所以二人重振旗鼓,又杀了陆师一个回马枪,与此同时,连毅也派了援军过去,所以双方力量一时间不相上下,便是僵持了起来。
如此僵持了半个多月,陆健儿接到军令,带兵后撤,把阵地留给了旁人防守。他一时间闲了下来,便也回京休息。结果到家之后,他发现金玉郎已经失踪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陆家上下全没见过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回了来。陆健儿纳了闷,立刻派出人马找他,结果不出两天就有了消息。陆健儿顶着烈日,亲自出马,把金玉郎堵在了家里。
金玉郎这个家,乃是他新租下来的一所小四合院,陆健儿闯进来时,他正在院内新搭的凉棚下吃水果,凉棚里摆着两张大躺椅,他占了一张,另一张上面铺着小褥子,睡着他的光屁股儿子。院内另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大胖娘们儿,和金玉郎相对而坐,是这个家里的奶妈。金玉郎叼着一只桃,胖娘们儿啃着一只梨,二人一团和气的在凉棚底下避暑,旁边还摆了一盆冰块,冰块里镇着几瓶橘子汽水。
大热天的,能在家里过上这样的生活,就要算是享受了,金玉郎正是舒服,猛地看见陆健儿闯了进来,一颗心登时往下一沉。捏着桃子站起来,他看着陆健儿,嘴唇动了动,然而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所以最终只哼出了一声:“哥……”
陆健儿在看清了院内的情形之后,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大踏步走过来,先弯腰从那冰盆里拿出了一瓶汽水。在凉棚柱子上磕开了瓶盖,他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一瓶进肚,然后痛快的长出了一口气。
胖娘们儿见势不妙,悄悄的起身抱起孩子,溜回了房里。金玉郎孤零零的直面了陆健儿,知道陆健儿这回饶不了自己,所以有点怕:“陆兄,你也回来啦?”
陆健儿环顾四周:“你这是自立门户、自己过上了?”
“不是,我一直在给孩子找人家,这不是还没找到吗,就把他放在这里先养着。”
“你要是和那孩子父子情深,我也不能一定要让你们骨肉离散。你可以和淑媛退婚,和我陆某人一刀两断,那我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干涉你任何事。”
金玉郎瞄了他一眼,嘀咕道:“也不会给我一分钱了。”
“你胆子这么大,骨头这么硬,还稀罕要我陆家的钱?”
金玉郎舔了舔嘴唇,没了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