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刚毅路上听了金效坤的话,确实以为他是闲的,可到家之后一想,他又感觉自己能够理解金效坤——金效坤这人特别适合做个大哥或者家长,能不能做好另说,至少他自己是愿意。金老爷子这些年把心眼偏到了胳肢窝里,一贯只守着金玉郎那娘儿俩过活,对金效坤这边堪称冷漠,而据果刚毅看,这金效坤越是不受待见,越是奋发图强,总憋着要让金家兴盛起来。虽然后来事与愿违,但是他这份心情并未冷淡,还想着他上一辈的偏心眼儿父亲,与下一辈的小侄子。
果刚毅不是这种性情的人,他有点像段人龙,自己吃饱天下不饿,段人龙还有个妹妹要牵挂呢,他连这么个妹妹都没有,单是自由自在,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大奉献,就是为金效坤花了五十万。五十万不能白花,他认为金效坤总得活到八十岁,才能对得起自己这一笔巨款。
既是要活到八十岁,那么就不能过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要从长远计。因此果刚毅问了金效坤:“你把那个崽子弄回来,是当侄子养啊?还是当儿子养?”
金效坤被他问住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做伯伯的,只要是养得起,养几个侄子倒是没什么,可问题是你那侄子的爹可是金玉郎。你不记金玉郎的仇,可你那二姑娘也不记吗?”说到这里,他那思维一跳,跳到了二姑娘身上:“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别说要等打完仗,谁知道这仗要打到哪天去?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是三十几来着?我记得你是比我大三岁,但你长得着急啊,你不像我,我看着还是大小伙子呢,我过个十年八年再结婚也行。”
说到这里,他那话题再次拐了弯,讲到了他的婚姻计划——他自认为是个魅力无限的伟男子,加之没了次长舅舅的庇护,所以为了前途和金钱,他不结婚则已,一旦结婚,至少也得娶个次长家的小姐。
金效坤洗耳恭听,希望他就这么一路东拉西扯的说下去,说到离题万里才好,千万不要再研究自己了。
这边果刚毅对着金效坤滔滔不绝,而一百里开外,段人龙也在和段人凤窃窃私语。
他们两个窃窃私语,倒不是怕谁窃听,是段人龙认为妹妹此时太虚弱,自己若是高声大嗓的讲话,会震着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他嘁嘁喳喳的说:“看看金效坤的意思吧,他若真是想要,我看那就给他。要不然留着是个累赘,看着也不痛快。”
段人凤躺在床上,因为中气不足,所以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我是不在乎,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
“我死去活来生下的孩子,被金效坤轻轻巧巧的抱走,我不甘心,我宁愿那孩子是生下来就死了。”
“那我现在去把那孩子掐死?”段人龙跃跃欲试的要起身:“你要舍得,我就敢去。”
段人凤扫了他一眼:“你着什么急?够不着金玉郎,要拿小孩出气?”
“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吗?”
段人凤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闭着眼睛,有了点深谋远虑的意思:“先留着他的小命,将来也许有用。”
“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用,金玉郎若是爱这个孩子,那他就是我们的人质,金玉郎若是不爱他,那到时再把他当个人情送给金效坤也不迟。”
段人龙笑了一下:“至于吗?金玉郎那小子再邪,也只能在北京城里横行,难道还能把手伸到我这里来?我们还用养个小人质来对付他?”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厢房——厢房里住着奶妈子和小婴儿——然后又转向了段人凤:“把他给金效坤吧。金效坤和那个小畜生不一样,我这回仔细的看了他,感觉他是个——是个——”
段人龙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特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个——正经人。”
段人凤睁开眼睛望向了哥哥:“正经人不会去杀弟弟。”
然后她疲惫的又闭了眼,嘴里咕哝道:“全是坏人,只不过,不是一个坏法。”
半睡半醒的躺了一会儿,她猛的回了头:“你揪我的头发做什么?”
段人龙收回了手,低声道:“要不然,咱们索性把那孩子留下?毕竟你是他娘,我是他舅舅,他也算是咱们家的人啊。”
段人凤有点不耐烦:“这又不是什么急事,等我出了月子再说!”
段人凤安安静静的坐起了月子。
在月子期间,她吃得好,睡得足,所以出了月子之后,她那脸蛋白里透红的,看着倒是比先前更好看了些。她的孩子——如今还没有名字——同她只隔了半个院子,但她管住了自己,对那个孩子,她是坚决的不闻不问。
她有直觉:自己非得狠心到底,才能真正和金玉郎一刀两断。
出了月子之后,因为天气一天暖似一天,她没法子继续躲在房内了,不得已的出门见了太阳。结果第一天出门,她就和奶妈子打了照面。奶妈子正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低着头往外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她一眼将那孩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愣了愣,先是暗暗的惊讶,因为生平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婴儿,随即又是一阵难过,因为那好看的小婴儿,简直和金玉郎就是一个模子。望着孩子出了神,她又想和他亲近,又想转身逃避。而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院外有客人来到,正是段人龙陪着金效坤走了进来。
这就让她没法逃了,站在原地望向金效坤,她挺好奇的打量了他。近来天气是特别的好,世界都变得花红柳绿起来,金效坤穿着一身茶色西装,配着雪白衬衫和条纹领带,整个人笔直昂然,好似一副衣服架子,只是走得缓慢,步伐小心翼翼的,同时借助着手杖的支撑——手杖也是特别的精致,笔直纤细,杖尖和手柄包银雕花,上等的雕工,比一般的银首饰还精致。
金效坤这个打扮,放在本地简直有些刺目,方圆三百里内,绝对找不出第二位,但刺目之余又挺顺眼,好像他就非得这么穿戴了才对劲,他要是穿件粗布大褂走过来,看着反倒要别扭了。段人凤又想起了当初金玉郎描述金效坤在牢里有多么多么的凄惨,凄惨的表现之一,就是金玉郎满头满脸的比划,说他“头发都下来了”。
这点回忆,配着金效坤那又“上去了”的头发,让段人凤忍不住笑了笑。段人龙见了她,倒是挺高兴:“出来了?”又用大拇指向旁一指:“大哥来看看孩子。”
段人凤的眉毛一动,心想金效坤什么时候在这儿成了“大哥”?
未等她想出眉目,金效坤已经在她前方停下来,含笑向她打了招呼,又对着段人龙说道:“二小姐气色很好。”
段人龙有点自傲:“我妹子天生身体好,她就不是那种病恹恹的娘们儿。”
金效坤含笑转向段人凤,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忽然换了话题:“这院子里会不会有风?二小姐现在可以吹风吗?”
段人凤答道:“我早没事了,不怕吹风。”
金效坤颇认真的倾听点头,随后回头看了孩子一眼,他对段人凤继续说道:“这是我第三次来了,前两次二小姐在房内休息,我就没有过来问候。我很感激段团长的宽宏,因为我毕竟是玉郎的哥哥,凭着玉郎的种种恶行,我这个哥哥,其实是没有资格登门的。”
段人凤抬眼盯着他那泛青的下巴,心里又想起了金玉郎。金玉郎没有他这么重的须发,但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是一样的。
将金玉郎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她承认金效坤看起来确实是个好人,即便不是真好,至少也是个文明人。但她不打算陪着文明人玩文字游戏,目光向上扫到金效坤的眼睛,她开了口:“你是不是想把这孩子带走?”
金效坤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略微犹豫了一下,他点了头:“是的,我的确是有这种想法,但我一直无颜开口。”
“为什么要他?”
“我没有儿女。”
“没有可以生。”
“老天不成全。”
“他亲爹可是金玉郎。”
“但毕竟和我也有血缘关系。”
段人凤一鼓作气问出了他的实话,而他既然肯以诚相对,她便也回了他一句实话:“这件事情,你不能急,我要考虑考虑。”
金效坤凝视着她:“好,我不急,二小姐也无需急。若是二小姐舍不得把他交给我,那么只要能让他认我这个伯伯,我也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