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效坤是带着正事来的,说完了正事,他因为面对着弟弟还是有些别扭,又不便和弟媳妇长谈,所以说完便走。他一走,房内安静下来,金玉郎望向傲雪,就见她忙忙碌碌,叫丫头进来整理方才换下的衣裳,让仆人送壶热茶进来,又回了卧室照镜子,两只手没事找事的将首饰匣子打开再合上。
他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其实他也是同样的左右为难。没有刚结婚就分居的夫妻,况且他现在对她别有所图,更想要尽量的哄着她;然而他恨她,他那伪装的本领只能让他对她嬉皮笑脸的讲些甜言蜜语,更进一步的浓情蜜意,他假扮不出。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他不是那老奸巨猾的伪君子。据说世上有那种人精,可以一生一世戴着面具生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惜他不是,他不行。他若也是那种人才,就不必拿段氏兄妹当宝贝了。
段氏兄妹都爱他,至少,他们都怜惜他。所以他也要爱他们,为的是以爱换爱,他不但要他们为他赴汤蹈火、还要他们对他情深似海。
一想到段氏兄妹——尤其是想到了同为女性的段人凤,他越发感觉傲雪不可忍受。不能和她同床共枕,他想,也许她会趁夜摸出刀子杀了自己。杀了自己,她就可以自由的去和金效坤勾搭成奸了,反正嫂子只知道玩,又不管事。
抬手捂住胃部,他一歪身跌坐在了沙发上,开始哼哼唧唧的嚷着胃疼。傲雪闻声走出来,见他痛苦得皱了脸,便不能不问:“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瞧瞧?”
他摇摇头:“不用,可能是晚上吃了不好消化的东西,家里有药,我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傲雪立刻去给他找药,药是大黑丸子,里头一定有山楂和陈皮的成分,酸溜溜的还挺好闻,仿佛可以当糖吃。金玉郎吃了一丸子,又喝了两口热水,然后就躺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傲雪让他回卧室上床睡,他昏昏沉沉的哼哼,就是不动。
傲雪倒是没有怀疑他的用心,找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了上,她自己回房睡觉去了。内外的电灯一关,金玉郎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中有一股子冲动,想要趁夜溜走,溜去段宅,看看他给自己找的那两个好朋友在玩什么——他们其实都是荒唐之人,在没有正事要做的时候,一定就是在玩。
心思掠过那两个姓段的,他又想起了姓连的。金效坤从果刚毅那位挚友身上,获益不少,如果没有果刚毅助阵,他未必敢对自己的弟弟下杀手。两个姓段的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果刚毅的丘八权势,所以他想给自己也找一个果刚毅——或者,想点办法,给自己制造一个果刚毅。没想到连傲雪这个女人也不是一文不值,竟然会和个师长沾亲带故,
想了一圈之后,他心内有了计划,便告诉自己:“睡吧,明天就去找机会认识认识那个师长。麻烦,真是麻烦,从来没和军人交过朋友,谁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可人活着就是免不了要麻烦,等金效坤和连傲雪死了,自己彻底安全了,再去找些快乐吧!反正自己还年轻,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金玉郎好睡一夜,第二天他稍微起了个早,九点多钟就洗漱完毕,因为不愿意和傲雪共进早餐,所以只说急着去报馆,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结果在大门口,他又遇上了另一位冤家:他的效坤大哥。
大门外停着汽车,金效坤单手夹着半支雪茄,正心不在焉的要上车,忽见金玉郎跑跑跳跳的出了大门,便停下来问道:“到哪里去?”
金玉郎收住脚步,笑眯眯的回答:“去报馆。”
金效坤拉开后排车门,向着车内一摆头:“上来吧,送你一程。”
金玉郎钻进汽车,然后扭头去看金效坤。金效坤也弯腰上了来,坐在他身边,手里还夹着那半支雪茄。关好车门开了车窗,他让汽车夫开报馆,然后自己深吸了一口雪茄。忽然察觉到了金玉郎的目光,他含着一大口烟,颇意外的转向了弟弟,同时从鼻子里哼出了疑惑的一声“嗯?”。
金玉郎侧身倚着座位靠背,向着他微笑:“大哥,你瘦了。”
金效坤要回答,结果一张嘴便像香炉似的,从七窍一起向外缭绕烟雾。汽车开得慢,窗口并没有风吹进来,所以烟雾散得缓慢,车内满是雪茄烟和古龙水的混合气味,金玉郎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倒是感觉这气味挺好闻——他从十一二岁起就开始抽烟喝酒,抽到十六七岁时,害了严重的肺病,胃也坏了,这才害了怕,把烟戒了,酒也不大沾了。
他自己不抽烟,但是喜欢别人抽,因为可以跟着嗅嗅气味。透过烟雾注视着金效坤,他就见金效坤瘦得面颊都有些凹陷了,越发显得鼻梁高耸,眼窝深邃,短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去,他永远是绅士派,憔悴到了这般地步,依旧还是衣冠楚楚。这样的体面人物,直接杀了有点浪费,金玉郎突发奇想,想把大哥扔进大牢里蹲几年,或者让他变成个穷鬼,破衣烂衫的当街要饭去。那情景一定有趣极了,有趣到他连想象都想象不出。
金效坤抬手在面前扇了扇,感觉这烟雾稍淡些了,才开口答道:“瘦了?瘦了也不稀奇,最近忙,从早忙到晚。”
“不会是那些债主又来找你了吧?大哥你到底欠了多少债,怎么总也还不完?”
金效坤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金玉郎笑得灿烂起来:“看来爸爸果然是有远见的,知道大哥有本事,所以把工厂都留给了大哥,要是留给我的话,早就全关门了,哪能维持到今天?”
金效坤向着前方,不置可否的一笑。金玉郎的话简直是在刺激他,他忽然又起了杀意,既想把身边这个无忧无虑的幸运儿掐死,也想把坟里的金老爷子刨出来鞭尸。世上哪有这样偏心的父亲?他甚至怀疑父亲其实是暗恨自己已久,死了都要再害自己一次解恨。
金玉郎饶有兴味的端详着他,并且突发奇想,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毫无预兆的伸手过去,在金效坤的额头上轻轻一拭。
这个动作完全是傲雪式的,也是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如鲠在喉无法忘怀的。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打草惊蛇,但是他此刻实在是忍耐不住,他就是想提醒提醒金效坤,他就是怕金效坤忙于躲债,忘了自身的罪孽。
果然,金效坤惊愕得向旁一躲。
他收回手:“大哥,别怕,弟弟给你擦擦汗。”
金效坤望向了他,忽然嗅到了一丝令他心惊的险恶气息——然而那又怎么可能?那个秘密是不见天日的,早已埋葬在了他和果刚毅两人的心中。
就在这时,汽车停了,原来已经到了万国时报的报馆门口。金玉郎推开车门跳下汽车,一手扶着车门,他俯身向着车内的金效坤一抬手,行了个滑稽的外国军礼:“谢了,大哥。”
然后他关了车门,转身一步一跳的、大号学童似的、上了报馆台阶。
汽车夫不等吩咐,自行发动汽车继续前行。金效坤失魂落魄的呆坐了良久,后来他回过神来,把雪茄烟送到口中一吸,却发现雪茄早已熄灭了。
金效坤,依着理智,认定了自己是多心,可多心归多心,他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都是惊魂不定。金玉郎则是和他相反,车上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讲,不过是一场成功的恶作剧,恶作剧总是令他愉悦的,于是他一路笑嘻嘻的进了报馆,并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了同样笑嘻嘻的曲亦直。尽管和这个人仅有一面之缘,但金玉郎也看透了他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并且,很显然,这家伙虽然存了攀高枝的大志,但是一直连高枝的梢子都没摸着,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二爷,就算是他能接触到的至高贵人了。
金玉郎不介意这小子的马屁精品质,而曲亦直见他是带着笑容走过来的,心中便是一明亮,先是二爷长二爷短的问候了一番,然后毕恭毕敬的随着金玉郎进了办公室,问道:“我昨天向二爷请示的那宗交涉,不知道二爷意下如何呢?”
“就是那个小翠芳吧?”
“对,对,就是小翠芳。他说了,愿意一篇稿子付报馆一百元,当然,二爷不差这一百块钱,不过这总是小翠芳的一番好意,况且咱们捧他也不算硬捧,他现在也真是红呢。”
金玉郎在写字台后站定了,望向了曲亦直:“小翠芳是小事,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着才能通过小翠芳,和那个连师长见上一面?”
曲亦直笑了:“随时都能啊!二爷您不知道,连师长给小翠芳弄了所房子,他俩如今是在一家住着呢。除非连师长不在家,否则您见了小翠芳,就能跟着见上连师长。”
“那我还得上小翠芳家里去?”
“您可以去呀!去他家里的贵客多着呢,您到那儿坐坐也不丢身份。再说他也肯定是欢迎您的,小翠芳那人爱交朋友,尤其对待新闻界,那是最肯联络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曲亦直一听这话,一张瘦脸笑得要开花:“您要是想去的话,今天中午能去,下午也能去,晚上小翠芳要上戏园子,但是半夜回了家,您要是有精神头儿,还是能去。全凭您的意思。反正小翠芳昨天下午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想请您过去谈谈呢。”
金玉郎坐了下来:“那你给小翠芳打个电话,就说我中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