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昏,夜未黑,雪地反射着出晶莹的光。
明明没有光,何来反射?
光亮来自十三郎的身体,唯雪地里可视。寒风不再寒彻,冰粒透出暖意但又不融化,如一颗颗璀璨的晶体。
丝丝光线如实质,被风吹动拂撒周围,扩及三丈。十三郎身边,小少爷的身体被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所包围,仿佛有清泉荡涤血经脉络,精神恍惚,目光渐眠。
光线继续扩散,如被风推动一样铺呈在雪地寒枝间,裹围住空间里的一切,然后赐予 那名亲卫本已站其身,打算唤小少爷回大帐,此时一只脚举在空中,神情痴痴望着前方,似已迷茫在天地间。
地下极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一片沙沙声,那些沉睡或躲于地下的小虫感受到chūn天的气息,纷纷苏醒开始蠕动,奋力往上攀爬。
十丈内,雪意chūn晓完美交融,无人可辨识。
“嗬”
一声极尽舒畅快意的叹息自心底响起,十三郎神情宁静而欣喜,平和中透出几分明悟,容颜在chūn风寒风中抚平,徐徐站直。
脚踏大地,头顶苍穹,目若星辉,身似雪松,峥嵘刚烈但不失深邃沧桑意,如蜕变!
丹田处,枯萎蛰伏的元婴开始弹动,极轻微,很缓慢,异常坚决;仿佛一颗跳跃的心,又似一个内含乾坤的深渊漩涡,自成一方世界。
准确点的说法是,开始构筑一方世界,一方他独有的世界!
一方煞气充盈、但不会失迷自我的涅槃空间。
那才是生命的起始。是本源自混沌中苏醒的征兆。
莫强求。道法本成于自然,岂能强求。
十三郎是个很绝的人,对敌绝,对事绝,对自己更绝。他喜欢算到极致。做到极致,就如院长及冷玉曾评价的那样,屡走钢丝,焉有不失的那一天。
事实的情况是,十三郎极少有漏算失手的时候,从落灵算起。慢共不过三次,但都让他痛彻深悔,恨不能将时光重新掌控。
第一次,哑姑从人变成了鬼;第二次,击杀夜莲而不得,不算失策。但有重重后患;第三次来得最惨厉,没能救回叮当是力量不够,自己搞成这幅摸样,才是真正让他无奈痛悔到极点的恨事。
做不到的事,不如蛰伏以待。十三郎一直认为自己很了解这句话,然而事到临头,当他窥得那一线机会的时候。虽明知对方深不可测,仍不顾后果强行一搏。
回归已经两年整,十三郎仍无法摆脱身体隐疾,屡屡因反噬在生死间徘徊,痛苦与煎熬事小,耽搁时间才是让他疲累憔悴的真正源头。
时间,对十三郎来说显得如此珍贵,珍贵到让他恨不得算透星空,恨不能将一切都做到尽头。
莫强求!
天道自有规,强求不能达;这一刻。十三郎放开了一切,身与心,神与魂都仿佛打开一扇全新的门,吐与纳,呼与吸。尽融于天地间。
一个孩子无意间说出的话,让他在迷惘中惊醒,明悟出一个自己一直认为已经明悟的至理。
对小少爷来讲,刚才的话不过是一方想象,根本没有一点实现的可能。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更缺乏掌控自身的意志,此时性志固然昂扬,稍后被严父一番训斥便会屈服在压力下,走上另一条自己并不喜欢的道路。十三郎不同,他足够强大,足够坚韧,同样的话同样的理解,结果迥然不同。
万法为道,一草一木皆为大道,万物万人均含至理,何况一个天心纯净的孩子。
这便是机缘。
“涛少爷!”
呼唤在突兀中响起,一名丫鬟提着食盒自大帐中行来,碎步凌乱,破了那方初显巍峨的世界。
辉光瞬间收敛,寒风重新凛冽,地下的虫儿迷茫中感受到上方的清冷,赶紧掉回头。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呃”
小少爷迷迷糊糊转过头,望着丫鬟又回身望着十三郎,说道:“发生什么了?”
十三郎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温和说道:“回去吃饭,记得温习。”
小少爷抓抓脑袋,挠到一手雪花,说道:“奇怪,怎么不觉得冷?”
因在雪地里教学,每当习字结束,小少爷都会全身僵硬,此时觉得身上暖呼呼的,手上的雪很快变成水流淌开,只觉清凉,竟没有丝毫寒意。十三郎没有解释什么,仔细将那边匕首戴在其腰间戴好,说道:“闲下来的时候不妨玩玩这把刀,有好处。”
“呃”小少爷不情不愿地应着,转念想玩刀又不是杀人,倒也不用如何忌讳,语气表情又变得爽快起来。
“那我回去了,嗯要不等下给老师送些点心过来?”
“点心来啦,少爷赶紧回去吧,老爷要生气了。”
十三郎尚未说话,丫鬟已从远处走过来,将食盒放到地上,伸手替小少爷拍拍臀后的雪,埋怨道:“天冷,怎么弄这么晚。”
话明显是说给十三郎听,小丫头心直口快,虽不觉落魄书生讨厌,但也谈不上亲近;当然了,最见不得的是让打小看着长大的少爷受了苦,难免赏几道白眼。
十三郎不计较,小少爷却不乐意,红着脸拍开丫鬟的手,说道:“我自己会弄。”
丫鬟吃吃地笑,哪管他小小男儿气概,毫不客气一阵拍打,嘴里犹自说道:“不弄干净,当心老爷再不让你来。”
镇山法宝一出。小少爷顿时没了脾气,适才胸中大志均抛在脑后,赶紧在心里思量一会儿怎么应付严父训问。这边丫鬟忙碌中偷眼瞄向地面,惊咦一声说道:“又写这个字?”
“嘘!”小少爷连忙止住她,贼一样说道:“别告诉父亲。”
丫鬟翻翻眼珠。肃起面容,回头朝十三郎说道:“好叫先生知道,老爷吩咐过的,少爷年龄小,暂时还不能学这些粗武之道。”
大家就是大家,区区一个丫鬟也能识文断句。言语间颇有几分铿锵意。小少爷即羞且怒,正想喝斥挽回颜面,却被十三郎阻止。
眼前的一幕如此熟络,十三郎心中感慨,不禁又回忆起落灵往事;压下思绪,十三郎问丫鬟:“不是说老爷想让林涛学习仙法。为何不能习这个字?”
丫鬟毫不怯场,说道:“仙法是仙法,和杀有什么关系。少爷将来还要继承家业,守斯文为官道,怎能容你胡乱教。”
十三郎张张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小少爷在旁边又气又急,想帮腔又怕丫鬟告黑状。浑身似长了虱子一样扭来扭去,好不难受。
丫鬟上了兴儿,带着规劝的口吻继续说道:“先生的字好,理应学些词赋文章,即便不能考取功名,也好谋个生路,养家糊口。听说您还要为妻子问医,心意固然好,可像这般摸样去乱舞城”
姑娘家心软,没好意思把话讲完。言外之意无非是你连自己都活不下去,还救什么妻养什么家,简直是侮辱斯文。
十三郎哑口无言,唯又苦笑以对。
被笑容中的苦意所感染,丫鬟柔柔一叹。又说道:“您也不用太着急,听夫人说修仙若不成事,想给少爷寻个老师,连小姐也赞成,正打算和老爷商量。先生若是教得好”
十三郎此时不得不接腔,忙拱手说道:“多谢姑娘好意,鄙人另有打算,不必这般cāo劳。”
小少爷刚刚有些激动,闻言顿时低下了头,神情黯然。他已对十三郎的性子有所了解,平时温和如清风抚面,决定的事情却无法更改,说了不做,那便是再无一丝可能。
“不知好歹。”
丫鬟嘀咕一句,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听说乱舞城很乱的,你打算以何谋生?”
十三郎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懂些医术,应能在医馆求条生路。”
“医术!”丫鬟大为惊诧,一副不能相信的表情问:“既然自己懂,为何要”
十三郎知道她的意思,解释道:“医道艰涩,在下只是粗通,治不了妻子的病。”
丫鬟恍然点头,神情颜色越发柔和,说道:“倒是个有心人;可惜你的医道浅薄,不然的话,倒可以帮老爷小姐看一看。”
十三郎再度苦笑,心里想我医道浅薄是不假,你家那点毛病还难不住。
这话不方便讲出来,十三郎想了想,说道:“我曾远远看过老爷一面,观其面色沉暗,中葵阴寂,应是内腹积寒之兆,不知对不对。”
“吓!”丫鬟花容失色,旁边小少爷更是一蹦三尺高,连声叫道:“老师说的太对了,父亲的病积年已久,看过多少名医都不见好,老师快随我”
也不管现在什么时候,小少爷一把拉住十三郎的衣襟就要跑。
“慢着!”
丫鬟到底比较持重,心里想这事得谨慎,老爷的身体不适秘密,没准儿他是从侍卫闲聊中听到也不一定。阻了少爷,她望十三郎说道:“你再说说,小姐身体何疾?”
“这个”十三郎不傻,笑了笑说道:“在下没有看过小姐容颜,哪能胡乱说。”
小少爷急得直跳脚,丫鬟反倒长出一口气,说道:“算你了!”
想着这人不算放浪,她对十三郎的印象改观不少,赞许一声对小少爷说道:“少爷不要急,等回去给老爷夫人禀告一声,再决定也不迟。”
十三郎紧跟着说道:“姑娘说的是,在下自身也未好转,精力有碍;待过几rì调理好身体,夫人如有吩咐的话,一定略尽绵力。”
听了这番话,小少爷没法再说什么,面色惆怅着急与老师辞别,连跑带跳一路而去,竟似片刻都等不及,忙着赶回去汇报消息。丫鬟见此忙不迭与护卫一起跟上,临走犹不忘向十三郎致歉,彰显出书香大家之风范。
身后,十三郎望着几人的背影,静静体味着跳动起来的元婴,温和的神情渐渐变冷,锐芒又起。
“蛉花之毒,林家到底藏着什么,惹来修士出手。”
感觉不错,我喜欢这种味道,比打架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