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碧水,半空平台高挂,台上大小两人,各自体味着不同的孤独。
得福恸哭惊天动地,整个世界因其悲而悲,满是忧伤哀苦的味道;旁边十三郎无所事事,只好静静陪着,默默看着,无奈且无助。
该做什么事,心里早有定论,然而知道是一码事,做起来是另外一码事,心意心情都完全不同。比如入界收魂,原本是一场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战斗,现今因为身份转换变得格外沉重,容不得半点差池。
叮当、冷玉、大灰全没了,早先梦想成为泡影;狂灵变作满天星斗,莲仙子化月登天,遗孤、托孤、强大、怨恨,还有灵机仍在昊阳里蹦跶,塑冥结果未知,十三郎自身伤势未复,还要变着法的欺哄刚刚出世的儿子。
天上明月光辉清冷,旁边昊阳凶猛炽烈,金乌仅余残灵沉睡,日月同辉注定不能长久,意味着又一重负担压在肩头。种种烦劳,十三郎没资格像得福那样尽情悲伤,来不及体会天下独我之孤独,忧心忡忡。
千头万绪,该从何处着手?
身为道胎加上界魂相融,得福生来与别人不同,连哭都那样特别。七日恸哭,天地同悲,期间天灾地祸横行,大地沉降海水蔓延,不少地方生机灭绝,片片狼藉。
这件事只有得福能管,可他没空、也不想管,十三郎有心无力,只好眼睁睁地望着,等着,担心着。准备着;直到七日后得福稍稍平静下来,十三郎悬着的心才能放到实处,长吁一口气。
“我要走了。”
哭够了。得福站起身来,默默朝十三郎鞠躬三拜。很明显。经过一番关于“名字和画像”的讨论,得福心中父亲的印象改善不少,但“爹”与“娘”的地位仍有高下,云泥之别。
十三郎知足而且满足,和声问道:“去哪里?爹陪你。”
得福摇了摇头说道:“找个地方沉睡,把界魂的力量吸收消化干净,最好能将他的意志彻底抹去,完全变成我自己。”
这是好事。必须做而且必须成功;可惜接下来的话变了调,得福神情冷漠说道:“在那之后,我会重塑这个世界,一切从头开始。”
十三郎心里猛的一沉,变色说道:“重塑世界,你和界魂一样?”
“这是我的职责,有什么不妥。”不带反问的反问,得福平静说道:“等有了力量,我先把爹爹送走。”
十三郎深吸一口气,压下沉重问道:“你不和爹一切走?”
得福淡淡说道:“我不能走。也走不了。”
“为什么?”十三郎追问道。
“这里是界魂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是我的家。我若离开。界魂意志必然崩溃,我也活不下来。”
稍顿,得福仰头望着天空说道:“彻底抹去界魂意志很难做到,且有大凶险;还有娘亲长驻此间,我要守着她。”
提到莲仙子,十三郎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想了一下问道:“我走之后还能不能再进来?能不能带东西、或者人进来?”
得福奇怪看着他说道:“天人永隔,爹爹是人我是天,爹爹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十三郎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得福提问似乎纯粹为了问,并不在乎十三郎如何回应;双方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回答道:“能不能来得看状况,现在不太好说。有一点可以肯定,与界魂之争必然长久,也许等到爹爹在外面老死了,这边还没结果。”
意思很明白,只是听着格外别扭,然从天道口中说出来又显得平平常常、甚至理所当然;看看眼神就知道,除了头顶那轮月亮,得福不在乎任何人生死,包括十三郎这个爹。
十三郎没心情计较,忙说道:“有没有爹可以帮忙的地方?”
得福冷漠说道:“爹爹打散界魂之志,打死娘亲,已经帮了大忙。”
十三郎神情苦涩,再度无言。
仍如刚才那次一样,过了一会儿得福自己说道:“我为天道,生而知之,所知为界魂与娘亲所知,爹爹如有什么特别、又有可能发挥作用的道法、办法,可以告知我。”
世间绝无学生如此求教,甚连“求”“教”两个字都没有,换成其它人,十三郎势必大笑三声,之后骂一句“你他妈谁呀这么拽”;可在儿子这里,他已经满足到不能更满足,高兴、还有些庆幸。
“有句话叫艺多不压身,爹爹这里的确有点小技艺可传,不敢保证有用,但当初你娘和我之所以能好起来,起始就因为爹打败了她。”
不惜拿夜莲反衬光环,同时用记忆套住得福的心,十三郎默默说道:“界魂之争紧迫与否,缓不缓得了?”
提到界魂之战,得福脸色稍有缓和,看着十三郎的目光也有变化,回答道:“爹爹下手很重,若非界魂连接世界,根本早就死了。现在的情况是,杀他很难救也不易,只要不去管,没有三五百年界魂绝难清醒。况且现在我为主导,他想反扑,先过我这一关才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
至此真正放松,十三郎心内缓和脸上严肃,郑重言道:“时间如此紧迫,没什么要紧事情的话,咱们这就开始如何?”
得福稍稍楞了下,望着十三郎说道:“爹爹受伤颇重,若不及时精心调理,恐留后患。”
宛如吞服灵丹妙药,十三郎瞬间觉得精神百倍,拍打胸脯叫嚣道:“爹爹没事,好的很。”
得福没在说什么,低头四下看了看,默默走到莲仙子画像之前,正襟端坐之后抬头。
“开始吧。”
十三郎表情古怪。问道:“这是干什么?”
得福轻轻挑眉,反问道:“不是要传我道法?”
十三郎叹了口气,说道:“爹爹的法子和你娘不一样爹爹想带你看看这个世界。方不方便?”
得福微微皱眉,说道:“我为天道。世界在我心中;借助万灵信念,我能轻易知晓世间一切,何需亲眼去看。”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心以眼为窗,时常打开窗户透透气,心中世界才能干净,不被灰尘蒙蔽。”
得福反驳说道:“世间污秽,蝼蚁之念不足为道。为天者当置身事外,方可纯透。”
十三郎微讽说道:“整个世界都是界魂所造,等于是你造的,属于你且只属于你,你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反过来讲,若连蝼蚁之念都害怕,何以为天?”
得福亢声说道:“我不是害怕,是”
“不怕就和爹爹走,亲眼看看界魂所为。”
“看就看”
开口之后得福愕然,愕然之后清醒。清醒之后神情羞怒,问道:“这是爹爹给我上的第一课?”
“当然不是。”十三郎举头对月,拜三拜之后垂下面孔柔声说道:“你娘一生禁锢法坛。身不由己,这是她的遗愿。”
得福一下子呆住,再无话说。
断壁残桓,废墟尸骸,这里是一座大灾之后的空城,也是一座界魂世界少有的大城。
界魂狂灵一番大战,连累整个世界遭殃,灾难发生时,这里首先被一道“流矢”击中。城中央被射出一个深达数百、宽阔万米的巨坑;巨大冲击横扫周围,城内城外三百里顷刻间变成废墟。生灵几乎灭绝。
浩劫之后还有浩劫,地下子水滚滚上涌。洪水泛滥淹没一切,那些侥幸存活的人、兽、禽、虫都是长期生存在陆地,在很短的时间内彻底死绝。等到河流泄洪大水褪去,这里完完全全变成死地,当中一片大湖。
天上忽有惊虹飞来,撕裂空气呼啸声震耳,经过那片湖、声浪掀起百丈狂涛,徐徐跌落。
片刻后,法坛如舟停在湖泊中央,也即整个城市的中央,台上十三郎指指四野,轻轻叹了口气。
“看到什么了?”
周围安静,不说人,连野兽都没有。满目疮痍塞满视线,看着心里觉得空空荡荡,什么印象都难留下。
兴许是继承了夜莲的性子,既然学习就得用心,得福很认真地看着,不仅用眼睛看,还用刚刚生出没几天的神识之力仔细搜寻。
半响之后微微皱眉,说道:“爹爹让我看什么?”
十三郎说道:“十年、百年、千万年后,这里会怎样?”
得福回答道:“人族痕迹彻底消失,湖水会有生灵,周围慢慢恢复生机,周围幸存的活物会朝此处集中,之后随数量增加慢慢铺开。”
十三郎说道:“期间需不需要你、也就是天道干涉?”
得福说道:“不需要。”
十三郎说道:“为什么?”
得福回答道:“灾害之中生灵死绝,但有种子留下爹爹莫不是想告诉我,生命顽强,不需要天道主宰也能存活?”
话之末尾微带寒意,十三郎有所察觉但不明所以,耐心说道:“爹爹是想问你,知不知道这些种子将来会演变成什么?”
得福说道:“演变成什么?”
十三郎说道:“会演变成一方小世界,还会演变出人类。”
本以为这番话能吓他一跳,没想到得福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反而更加冷漠、讥讽。
“那么爹爹是否知道,这些经历过浩劫的生灵、与将来的人,个个反骨,对天道敬畏淡到极致,很可能不再信奉你的儿子?”
冷厉神情,得福愤怒说道:“爹,你想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