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突然雪崩了?”沈方抹着满脸的雪尘,惊魂未定,“难道是我们挖洞挖得太深了?”他们在冰川顶上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也说不上那道冰裂隙是因为这个深坑产生的,还是因为桑国雪在下面拉扯那只兽爪产生的。
桑国雪摇了摇头,他缓缓恢复成人形,将手里的兽爪放在了岩石上,“我在下面发现了这个。”
这是一只长达六十厘米的兽爪的残片,上面有清晰的黑白双色长毛,时间久远,毛色黯淡,但仍然看得出这只巨兽生前全身披毛的华丽模样。
“这是什么?”沈方被那只僵尸爪子吓了一跳,“猛犸象吗?”
“不是,这可能是一只真实的‘天神’的冰尸。”桑国雪说,“非常轻,它的身体结构和现在的生物不一样。”他将那块冰冻的兽爪放在沈方手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那块换算成猪蹄至少也二十斤的兽爪拿在沈方手里,沈方惊奇的发现,这东西像一大块棉花糖或泡沫,是轻飘飘的,但是十分坚韧,倒也没有容易损坏的感觉。
一块强化泡沫?
“窫窳的原身是人首蛇身,体积非常庞大,但它却能在云上滑行。”桑国雪说,“它们的身体结构如果是这种成分,能在云上滑行就不奇怪。”
李凤扆回过身来,也垫了垫那块残肢,颇觉奇怪。他自然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轻飘飘的生物,沉吟了一下,“想必就如鱼在水中一般,此类生物在空中沉浮自如,可能腹中存在气囊。”
桑国雪点了点头,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天神”们体型都极其庞大,却能遨游于空中,宛若飞行。“这和‘鱼妇’截然不同,鱼妇非常沉重,是蛋白质结构的生物。”
“人类也是蛋白质结构的生物。”李凤扆说,“我们和‘天神’是完全的异种,无怪彼此相争,互为死敌。”
这是物种之争,是战争,适者生存,败者消亡。
“为什么好像从来没听科学家发现过这种生物的残骸?”沈方疑惑的看着这只爪子,“这东西也不是不能保存下来,这不就保存得好好的吗?如果有人研究这个,岂不是世纪大发现?”他开始想给张灵波打电话了,张灵波要是看见这只兽爪,一定会癫狂的。
“它在溶解。”顾绿章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只兽爪,“融化在……空气中……”
诺大的兽爪就在几人的目光中缓缓地……化为一缕一缕的黑白色烟状物,李凤扆用手指一抚那些烟雾,触手柔软,却仍然挽留不住,消散在空气中。
这是一种奇异而又令人畏惧的现象。
兽爪就像一截引燃的线香,在空气中化为烟雾,但它也并非全然化为烟雾,有些烧焦的部分、还有些仍然被碎冰包裹的部分,溶解的程度不高,留下了奇形怪状的残渣。
但看到这些残渣,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联想到它来自一只能翱翔天空的巨兽。它们就像一些烧毁的陶土或崩碎的怪石,像一把砂砾。
“它们和空气差不多轻,尸体还会溶解在空气中。”顾绿章说,“像大海里的某些生物,死亡以后溶解在水里。”她想了半天,“好像有一些海蜇之类的生物,是会融化的,它们的身体百分之九十是水——也就是说这种生命,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空气,所以才会这么轻,还会溶解。”
“它们肯定有很独特的细胞结构!”沈方说,“刚才看呆了,忘记给这个东西留照片和视频!要是张老师得到这个标本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能研究出中华文明的超级大发现呢!”
桑国雪紧皱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凤扆掌心的几片“残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超轻的身体结构,寄托于人类血脉的非生非死的幻影,濒临死状的应龙……可解释的和不可解释的现象同时存在着,他能够理解当年的窫窳如何在云上恣意滑行,却不能理解自己如何在窫窳与人类之间彼此转换。
李凤扆轻轻地将几片微小的残渣倒进了纸袋里,桑国雪突然伸出手来,李凤扆看了他一眼,将纸袋递给了他。桑国雪将残渣收好,放进自己的背包,突然说,“它们密度不高,生长一定很迅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空气,说明它们的生长很可能就像……”
“吹气球一样。”顾绿章轻声说。
桑国雪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是。”
生长像吹气球一样的生物,可以潜伏于人类的血脉之中,可以与人类互换体型,而成为非真非幻的形态。
“雪山都崩了,可是还是没有看到不死树。”沈方蹲在紫黑色岩石上发愁了,“是不是我们找的昆仑之墟错了?它其实不在这里?”
“昆仑山就在这里。”顾绿章轻声说,“没有错。只是当年这里好像遭遇过一场流星雨。”她看见了国雪一直存在担忧的眼神突然发亮,像少年时那般熠熠生辉,突然间身体中好像灌入了一丝活力,变得愿意多说两句话。
“流星雨?”桑国雪敏锐的抓住了她的话尾,这和他刚才俯瞰地形所得的印象相符,“你得到了曼兑的全部记忆吗?”
“不。”顾绿章低声说,刚才那一点活力从她的呼吸中散去,她又开始觉得恍惚和茫然,“我只记得这座山,这座山和山上的白雪,无论多少年都是这样……它几乎没变,直到有一天,天上掉下许多火球……”
她的记忆并不清晰——大概作为一棵“树”,植物的记忆总是缓慢而断续的。
天上掉下来许多火球,有的很大,有的很小。
明亮的光焰在整个天空中闪烁,一直持续了很久。
她看见应龙蜿蜒而上,看见许多如窫窳那般的人首蛇身的巨兽游向同一个地方……有些能飞的生物也都向着东方的一个角落飞去。
太阳崩裂。
化为了万千火球。
天空燃烧成了一堆苍白的烈焰,但在最明亮的地方,似乎……有着什么。
最明亮之处,一个隐约的黑斑。
往那里去的巨兽无一归来,她并没有看见任何更加奇怪的景象,只是偶尔……天空中会飘落下几片羽毛。
苍白的天空持续了很久,然后日夜轮回缓缓恢复,昆仑山巅重新积雪,只是山的形状遭受了重创,山腰出现了很多深坑。
后来它们成了湖。
她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熟悉的生物。
桑国雪听着她这断断续续的描述,其中有些部分显然是缺失了,比如说那个藏匿在天空中的“黑斑”出现之前和湮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失踪的不死树、三珠树、玗琪树等等是怎么失踪的?不死树又是怎么断的?包括曼兑本身又是怎样化入了人类的血脉?
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当年的确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灾难源自天空——那会不会是人类神话中所记载的“女娲补天”的原型?天空中出现了异变,吸引了能飞行的生物,而后它们……灭绝了。
而流星雨毁灭了大地,不能飞行的……也灭绝了。
这是小行星撞地球吗?恐龙也是这样灭绝的吗?会是和恐龙灭绝同一场灾难吗?
桑国雪认为并不是。
当然首先恐龙并没有灭绝,它们变成了鸡和鸭子,鸸鹋和鸵鸟。但洪荒异兽的的确确是灭绝了,小行星撞地球可能毁灭绝大多数恐龙,至少留下了鸡和鸭子,鸸鹋和鸵鸟;却不可能完全抹杀洪荒异兽,不留丝毫活口。
在曼兑记忆中的那场灾难,除了是冰冷的自然灾害之外,还有一些……并不自然的地方。
沈方在旁边惊奇的听顾绿章的描述,“黑斑?不会是太阳黑子吧?”
他们都知道那并不可能真的是太阳黑子,太阳黑子是太阳表面上温度较低的地方形成的黑斑,并不是某种可以抵达地球的恐怖现象。能伴随着大量流星雨而出现的,会是什么呢?
更大的陨石?
但陨石怎么能停留在空中,并不落下?
李凤扆闭目不语,沈方在一边胡乱猜测,桑国雪在心中将沈方的猜测一一反驳,却也不说话。顾绿章低头站在紫黑色岩石上,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呀”了一声,“这是……”
她突然将手放在了紫黑色岩石上,“这是一块流星。”
桑国雪和李凤扆睁开眼睛,沈方大吃一惊,大家一起看着脚下不起眼的巨大石头,“这是一颗陨石?”
“这是……这是……”顾绿章喃喃的说,“不,这是流星之中……掉下来的……”她抱住头,表情狼狈,“我记不起来是什么……我有时候看不清……”
桑国雪立刻把她抱进了怀里,安抚着揉着她的额头,“那不是你的记忆,曼兑……只是一棵树。”
一棵即使是生存了数万年的树也不可能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看这颗“流星之中掉下来的巨石”,就可以想象当年像这样的巨石或碎片定是和火球一起漫天飞舞,导致了巨大的灾难。即使是圣木曼兑也在这场灾难中遭受了重创,更何况区区不死树。
即使是当年不死族偷走不死树后留下了种子或树苗,现在也不可能找到。
他们与能拯救唐草薇的不死树果相隔了数万年的光阴。
“绿章。”一直没有说话,兀自沉思的李凤扆叫了她的名字,“数万年前,天空降下了火球,摧毁了一切,但如果自此之后,‘一切’就没有了后续,不死树就不会存在——洪荒巨兽和曼兑就不会在人类的血脉中复苏。”他的想法显然和桑国雪不谋而合,“这其中一定还有更多的隐秘,我们的先祖一定参与了其中的某一部分。这些事草薇一定知道,但是……”
但是唐草薇仍然坚持昆仑山有不死树果。
李凤扆睁眼之后,目光澄澈,“草薇知道发生过什么,他的真身被禁锢在‘金缕玉衣’的阵法之中,他以傀儡之身辗转于人间,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他根本没有尝试去取回自己的身体。但在七十年前,他却来了一趟昆仑山,从山中挖出了我和柯常亭……他救活了我,放弃了柯常亭。”李凤扆微微一顿,“又过七十年,柯常亭却具有了应龙的血脉。”
桑国雪略带疑惑的看着他,顾绿章也怔怔的抬起头来,满脸迷茫。
沈方更不知道李凤扆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这些他们之前分析过无数次了,关于谜一样的真身、关于神秘莫测的傀儡和唐草薇来昆仑山的理由。
“唐草薇的真身没有傀儡的记忆。”李凤扆的声音非常柔和,甚至比他平时说话更温和,“他一复苏……就告诉我们昆仑山有不死树果,不死树果可以救他……”
顾绿章突然顿悟了,脸色瞬间惨白如死。
桑国雪在看见了顾绿章脸色骤变之后,跟着醒悟——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循环,脸色跟着苍白。
只有沈方莫名其妙,“怎么了?”
“风雨巷里的唐草薇……一直到油尽灯枯,也没有告诉我们……昆仑山有不死树果。”李凤扆轻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有任何东西可以救他。”
这代表什么呢?
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这……
“草薇……已经去过了昆仑山。”李凤扆说,“真身并不知道,他已经去过了昆仑山。我们猜过了很多种草薇去昆仑山的理由,我们以为他去找傀儡子,以为他去找自己的傀儡,以为他去旅游,去救人……但其实,他应该是去找不死树果。”李凤扆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声音那么温柔,仿佛突然间……明白了自己曾拥有过更好的东西,“最后……最后他什么也没找到,带回来一个我——而今天,我们再也找不到不死树果了。”
桑国雪骇然的目光钉在李凤扆脸上。
顾绿章的脸色更加灰败不堪。
沈方脱口而出,“什么?”
“我……就是那枚找不到的不死树果。”李凤扆说,“七十年前,风雨巷里的不死树早就死了,濒临衰竭的唐草薇前往昆仑山寻找不死树果挽救自己的真身,但他救活了一个我,没有带回不死树果。他告诉我他使用了某种不死族的神术,并因此而衰弱,我居然从未怀疑过。”他的目中似泪似笑,“我从未相信过素不相识的人……竟会舍身救我。我相信他另有计划更甚于相信他舍身救我。”
“不不不……不……”顾绿章狂乱的摇着头,她像从一个噩梦掉入了另一个更深的噩梦,反而令她惊恐着醒来,“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是这样?这只是你的猜测——这只是——一种更新的猜测——草薇不会这样傻,草薇不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他看起来就像特别讨厌我们……”
“是啊,他看起来并不喜欢我们。”李凤扆说,“他真是个糟糕的先祖。”
“不不不,不死树果……不死树……”顾绿章狂乱的摇着头看着他,“不死树……不可能只有一个果实,他在哪里救活的你?你……你们当时摔进了哪条裂缝?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说不定那里还有没有找到的果实!”
李凤扆自从模模糊糊感觉到唐草薇究竟搞砸了什么之后,就一直在微妙的自我厌弃中,突然顾绿章这一句话提醒了他。
他还有一些新的想法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在顾绿章这句话之后,顺理成章的想法脱口而出,“应龙——我和柯常亭摔入了一条非常长的冰中裂隙,里面一片漆黑,当时我受了重伤,但摔下去的时候还没有死,那是一个一线天模样的冰峡谷,柯常亭照顾了我几天……他……尝试用他的血供应我,只是没有成功。”他说起自己当年的劫难毫无触动,仿佛那是别人的苦难,“大约三日之后我便死去,对当时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冰中峡谷,到处都是一片蓝光。”
这世上几乎所有的大型冰川裂隙里都是一片蓝光,那最多只能说明李凤扆和柯常亭并不是摔进了极深的地下,无法说明具体在哪里——更何况昆仑山上到处都是冰川。
“但后来,柯常亭血脉之中,竟有应龙复苏。”李凤扆说,他看了一眼桑国雪的背包,桑国雪曾经把冰川中那只兽爪的残渣收入了背包,“我相信在柯常亭活着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何为应龙。我们摔入的那片雪山冰缝到处都是蓝光,只有我们盘踞的那一小块地方是岩石——和这块‘流星中掉下的石头’很像。”
“流星中掉下的石头……”顾绿章恍惚了一下,她又仿佛陷入了幻觉——是的——她一直在看见的是曼兑的记忆。
她看见天空中划过成千上万的火球,有许多石头从火球中掉落,砸在山头上、冰川中、白雪中……那些石头有些是紫黑色的,有些是青蓝色的,有些是焦黑的……有的大、有的小……
像……不计其数的补天之石。
女娲以五彩石补天。
那就是剩下的补天之石吗?
伴随着熊熊燃烧的炽烈的火,除了横飞的五彩石,还有燃烧着的羽毛……随烈火和风而来,片片燃烧的飞羽……
冲天而去的巨兽们并没有回来。
坠天的是火球和巨石,还有如花凋零的火羽。
那是……
那是……
顾绿章骤然清醒,蓦然抬起头来,曼兑的记忆还在她眼前浮动,她却看懂了曼兑没有理解的真相——“这些流星——这些着火的流星——是它们的骸骨!”突然之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悲伤像从千万年前涌来,伤心得不能自已,“我居然一直没有看懂,它们冲天而去,它们没有回来……我以为天上掉了火球,我以为……那些是流星……”她抚摸着脚下的岩石,“这是应龙的骸骨,是它燃烧后的模样,它从高空坠落……”
诺大的应龙,如连绵的山峦,它从高空坠落,化为了万千火球。火球撞入昆仑山脉,形成了湖泊和裂隙,而李凤扆和柯常亭当年正是摔入了其中一个裂隙,坐在了应龙的骸骨上。
而其他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火球和岩石,定是其他巨兽的骸骨。
就如那只小小的虎爪,烟消云散之后,剩下如砂砾般的残渣。
李凤扆死后,柯常亭不知道出于什么机缘,令应龙的骸骨混入了他的血脉——李凤扆猜测那与他试图放血给他喝有关,总而言之,在柯常亭死前,应龙的骸骨混入了他的血脉。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千年后唐草薇挖出了两具尸体,救活了李凤扆而放弃了柯常亭,他看见了应龙复苏的未来。
而那未来并不适合于当代人类。
但也正如顾绿章所说的,如果当年唐草薇在寻找不死树果的过程中发现了李凤扆,而用不死树果救活了他,那么遍寻不见的不死树很可能真的没有消失。
它就在那条冰裂隙附近!
不管它到底还有没有果实,到底还在不在那里,他们都必须找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