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顺着他的手指分开,现出一直站在后头的五男一女来。这几个人面貌都是平平,让人多看几眼都很难记住模样。
僖鱼早就注意到这几人了,不过先前人命关天,急着处理僖草的伤势。
现在见这小子伤势不重,也就差人去找些草药来敷用,自己爬起来走到几人面前道:“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话才刚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这些人未必能听懂自己的话。
哪知道其中一个面容呆板的家伙接过话道:“我们是从北边逃过来的,经过好多个日出才走到这里。”
北边?僖鱼不知道他说的北边有多远,只好问:“为什么来这里?”语气并不和善。在这样闭塞的年月里,外面来人并不见得是好事。
这人眉毛动了动,很不情愿才道:“我们,我们是逃出来的。听说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逃出来了,所以就来碰碰运气。太阳还没升起,就看到大虎在林子里扑人。我们冲过去,大虎跑了,这人也被咬伤了。”
勿庸置疑,说话之人就是涂尽,他读了僖草脑海里的记忆,自然也学会了这里凡人的方言,其他人等若鸭子听雷,交涉之事就只好由他开口了。这着实是件苦差事,因为凡人的辞汇不多,就算他想说得再动听,一出口也变得这样质朴。
僖鱼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两件事:一,他说的是救人的过程;二,这群人是逃出来的,心里头突然勾起了奇怪的联想,脱口而出道:“从哪里逃出来?”
结果对面这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似是难过又似是欣慰,伸手往北指了指,才低声道:“从主人那里!”
主人?僖鱼感受着这个词,那一抹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脸色也慢慢地变了。北方有什么?祖先知道,所有僖氏人都知道,那里有比洪水猛兽更加可怕的存在——蛮人。
据说他们长成了三头六臂。喜欢吃凡人肉。喝凡人血!
僖氏一族的生活,说不上多么惬意安稳,毕竟这片天地现在对人类仍不友好。可活得再辛苦,也总比被人当作猪狗一样地奴役,任打任杀来得强。
其实站在宁小闲这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时候的人类附庸于蛮族是有道理的。毕竟外头的世界太险恶,妖怪对人类更加不友好。这种情况下。被奴役总好过在荒山野岭里头丧命。然而在海边扎根繁衍之后,僖氏就将对玄武的感激崇拜,以及对蛮族的恐惧和憎恨一代又一代地传给了自己的子孙。
涂尽擅识人心,控制僖草之后。很快就从他脑海中挖出了僖氏对蛮族根深蒂固的排斥和恐惧,当下组织了这么一套说辞出来。果然僖鱼惊惧之后,对他们不免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
作为僖氏的族长,僖鱼问了不少问题。而涂尽等人一路走来,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辞。涂尽是何等精于算计的人物,加上这个时期人类的智力普遍发育不高,回答起来不说滴水不漏,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宁小闲站在一边听了几句,怎奈言语不通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倒没料到僖氏村的族长居然是个妇人,和其他人一样精瘦精瘦地,皮肤黑得发光,不过胸口却相当丰满,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的营养比旁人要好,光看那一双眼眸,倒是比其他僖氏人要灵动些。
她和长天一路进村,看到这个小小的渔村心里都生出了亲切感。它建在一个避风的廻形湾里头,即使海边刮起飓风也不会遭受正面袭击。这里的房屋很小,更不用谈什么格局,屋顶用的不是茅草,而是就地取材用棕榈叶压平了盖好。墙体灰朴朴地,看得出屋子居然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僖氏人在夏秋之际,将草和泥混和在一起,然后一块块地按在固定的模子里,做成一尺长短的“胚”,在阳光下晒干后用此来垒屋子。
这种用土坯和垡子砌成的房屋,最美观之处在于墙缝整齐,远远看去,给人一种坚实和温暖的感觉。宁小闲顺手抚了一下墙,发现墙体当中有奶白色的细小颗粒,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她晓得这是什么,这是海边人才懂得的技巧:用牡蛎和贝壳捣碎掺和在泥里,糊起来的外墙更坚固。
她眼尖,在村子后方还看到了开辟出来的少量田地。这里种的也不是粮食,而是棉花、苜蓿和甜菜这些耐盐性强的作物。只看到甜菜这一样,虽然只种了一小畦,就知道僖氏人的生活质量要比此时南赡部洲上的人类好得多,因为这东西比起粮食来,并不是生存必需品。
此时几个女人正蹲下来给僖草上药,她转眼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高估这里的医疗水准了。她指挥大黄下手时,分明已经放过了人身上的各个要害部位,只造成了皮肉伤,可是这几个女人取出来捣敷的药物却不甚对症。
她本不想管,可是看到被拿来使用的药物里面居然包括了蛇床子,终于忍无可忍,将这几株草药拣出来,然后走了出去。
蛇床子是味好药,不仅能杀虫止痒,还有一样不得不提的奇效:在云梦泽之外的南赡部洲么,人们主要用它来肾虚阳|痿,宫冷不孕。不过这东西有小毒,不能多用。直接拌入僖草的血液当中,很是不妥。
这青年虽然是第三幕天地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从事实上来说也作古了好几万年,可是毕竟他身上的伤是她指挥大黄弄出来的,现在看他被这样误医,哪里还忍得住心头的负罪感?
她也没走出多远,在不知道哪一家地头外采了棵植物就进来了。这是她方才进村时一眼看到的宝贝,当下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蹲下来从一堆草药里头只挑出了穿山龙和散瘀草,然后将她手里那株植物的根茎拔下来分作两份。一份和其他两种草药共同捣烂了敷到僖草伤口上,一份让他直接嚼食,随后在他几个穴道上轻轻按压了几下。
这株植物,就是田七。《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称人参三七。为中药中之最珍贵者。”而大名鼎鼎的“云南白药”和“片仔癀”。即以三七为主要原料制成。这东西对外创出血实是有奇效,可惜在这么久远的年代,它还是被当作田间的野草。其真正价值还未被人发现。
宁小闲身上当然另有补血的好药,旁的不说,只一剂金创药就足以应付这等伤势,可是那样的药物出现在凡人手里怎不令人生疑?他们接下来行规蹈矩。不能有半点差池,又怎能在这等环节被人看出破绽?所以也只能寻些草药来给僖草止血了。
其他几个女人看得横眉竖目。宁小闲这番作为。就是指摘她们医护得不好了。涂尽也是人精,应付僖鱼的时候还眼旁八方,此刻赶紧道:“我们这女伴于医救最有心得,一路上多亏有她治病救人。否则我们还走不到这里来。”
僖草的体质不错,伤的又不算重,过不多时脸色就红润些许。说话中气也足了些。屋内的女人看了,也知道药物起效。望向宁小闲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和善。这个时代,人类根本还未有“家”的概念,氏族中几百人都是兄弟姐妹,相互关系密切,僖草又是宝贵的成年劳动力,宁小闲治好他,纯朴的僖氏对她的印象自然大好。
眼看伤员的血已经止住,性命无虞,僖鱼对着外头喊了一声,就有几个成年男子走进来,将僖草小心翼翼地抬出去另行安置。这时宁小闲才发现,族长的屋中所站的居然全是女子,男人们却都在外头看着,得了召唤才进来。
她正眺望间,僖鱼已经笑了一下,然后对涂尽道:“你们身上的衣物很好,是从哪里得到的?”
这话说出来,宁小闲心里蓦地一紧。修仙者进入云梦泽虽然不再是宽袍博带,衣袂飘飘如神仙中人,穿着却绝对和第三幕天地里的人类不同。僖氏的小村虽然也种了棉花,但是诸如纺线、打线、浆染这样的工序,又怎能和后世相比。宁小闲等人现在所穿的虽是自己认为最朴素的粗布衣裳,然而其布料质地,尤其是制工,只看那针法、针脚,比起僖氏人身上的衣着就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他们自己尚不觉得,可是落在僖氏人眼中,却是稀罕得不得了的玩意儿。
若真如涂尽所言,他们是从遥远的离原部落里头逃出来的,走到这里少说也要四、五个月时间,身上的衣物哪里还能保持得这样完好?
百密一疏,再高明的谎言都会有漏洞,哪怕他们计划得再周密,这看起来鄙陋而原始的妇人,却差点问得他们哑口无言。
涂尽没有忽略说这话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显然是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