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眼见着这七万七千条鲜活的生命顷刻消失,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若论临战经验,她可能还比不上隐流妖兵中的任何一个,此前又从未见过这般残酷的屠杀,若非仗着意志坚定、道心沉稳,恐怕重新踏足洗剑峰的那一刹那,都会被血烈之气骇得手脚发软。§杂№志№虫§
在她身边,妖众正在清扫战场。有一头矫健的豹妖搬开尸首,发觉石缝中藏着一小株刚刚绽放的郁香忍冬。这是最早迎春的花儿,粉白色的花瓣看似柔弱无依,却在寒风凛冽的夜色中安静无声地舒展。
他的手中沾满了鲜血,却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下,又伸舌舐了一口,脸上露出了迷醉的神采。有人自他身边走过,他抬眼望去,发现宁小闲冲他微微一笑。
心有猛虎,轻嗅蔷薇,大概不外如是?
是夜,她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汲取月华、调息吐纳。所有打扫战场的妖兵,都看到宁大人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不动、不语,仿佛化身为石,只有紫色的裙裾和乌黑的发丝被风儿吹拂不定。
无人敢上前滋扰,连汨罗都没有来寻她。
妖兵们的动作很快。第二日东方既白之时,主峰已经被打扫完毕,所有尸首都被收集起来,焚烧一净。只要有人修缮,人间仙境一般的美景不日即可重现。不过虽然这里的宫殿群依然伟岸,隐流却不会将这里设作据点,哪怕是嗜血残暴的妖怪,也不愿意长久地呆在这等数万人惨死的祸烈之地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边露出了第一缕金曦。光与暖重回大地,刚刚过去的那个黑夜中所隐藏的血腥、暴戾和杀孽,似乎都被这明媚而爽朗的阳光洗涤一净,再也不留下半点污垢。只有亲历了那场战事的人,才知道站在这里每呼吸一口空气,耳边都要回荡起无数厉鬼冤魂的尖嚎!
宁小闲微微侧头,突然睁开了眼睛,东边的第一缕金光就直接地、毫无保留地照入她的眼底。
原本乌黑得如同子夜般的双瞳,顿时倒映着太阳的光芒,那样纯粹、那样灿烂,那样金碧辉煌,仿佛能够涤净世间一切污秽。若是隐流的妖兵此刻正对着她,必会惊讶于她双眼中的金光,竟与撼天神君相差无几!
思念电转。宁小闲此时的心绪,却恰如古井不波。
她在身殒白玉京之前就已经达到了合道期大圆满,离下一个境界只差临门一脚。可是到了这等境界,已不是修为足够就可以顺利晋级了,机缘、心境、际遇、领悟无一不可缺。泛大陆上合道期或大乘期的修士数量,至少百倍于渡劫期修士,这样百里挑一的概率,当真不是人人可以遇上的。
可是自沉睡中苏醒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她的经历就比其他修士数年合起来还要多,尤其融入了黑锋军、参加了对洗剑阁的攻山之战。再没有什么,能比战争更令人感受到生命之无常了。就如洗剑阁这样传承已久的古老仙派,昨天还是蓬勃鼎盛、门徒数万。相隔不到一天,数万弟子倒在自家阵法的屠刀之下,连堂堂一阁之主都自爆了元神以谢罪,仙派从此在南赡部洲上除名,经营了无数年的地盘,也被别人轻轻拿走。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朝颜夕老,草木荣枯。
连修士的性命,都这样轻贱易逝,那么凡人呢?还有,她自己呢?
当第二缕阳光照耀大地之时,她突然闭眼,随后撮唇长啸!
这声音起初还微不可闻,随后就如同池塘中的涟漪一波一波向着四面八方晕开,到了数十里外,反而声若洪钟;这声音起初只像乳燕初啼,柔脆幼嫩,随后就如同金鹏展翅前的那一声清唳,皇皇正正,直入云霄!
以洗剑峰为中心,这方圆数百里的山脉之巅,似乎尽皆回荡着她清脆的啸声,泊泊然、绵绵然,直似无止无休。
在主殿中议事休息的隐流、奉天府将领闻其声尽皆抬头,却没有人出声打断。众人都知道,她此时正逢最宝贵的天人交感,这般机缘可遇不可求,必是不愿被打扰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啸声才渐渐轻慢下来,最后几至于无。
这啸声消失的那一瞬间,恭敬地立在她身后的妖兵,在晨曦中仿佛看到了一株擎天巨树。这树郁郁葱葱,似乎从亘古就傲立于此,枝桠线条优美苍虬,每一片树叶都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若最上等的碧玉,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每一枚树叶都镶上了金边,华贵非常。风儿吹来,满树华盖簌簌作响,当真是“万叶千声”,说不尽的巍峨雄姿,无论何人看去,都是举目仰视,打从心底涌出敬畏之情。
妖兵们一愣,赶紧揉了揉眼,再凝神看去,眼前一片清明空荡,哪里还有巨树的身影?
宁小闲缓缓转身,这世界在她眼中又已不同。从她身边走过的妖兵,她能看到他身上每一根最纤细的绒毛,五十丈外的野花,她能见到芯蕊中花粉颗粒的形状。
她轻抬素手,就有一粒草籽从石缝中飞出,落在白玉般的掌心中。她凝视望去,几乎就透过了淡黄色的表皮,直接看入内部最细微之处,就在这一瞬间,即对它所有的生命特性都了然于心,穷尽其性命变化。
宁小闲闭起了眼,催动神力。稍顷,掌心这粒草籽居然轻轻晃动起来,随后发出了嫩生生的小芽,又长出了细细的根须,抽出了长长的茎子…
不过是二十余次呼吸的功夫,这粒草籽就已经长出淡青的叶片。
又过了几息,在叶片颜色变得最深之时,茎上含羞带怯的花苞终于徐徐开放,绽露芳华。这不知名的植物,连花儿都是淡白色的,与崖上的积雪相仿,看起来平凭了三分柔弱。
场中已不知有多少妖兵将目光投向了这里,她却恍若未觉,仍然闭着双眼。
终于,花儿开到了最香盛之时,随后容颜败去、枯萎,却重新结出了细小的草籽。
这株不知名的植物全力供养着这颗种籽,在它变得最饱满鼓胀的时候,已经变得年迈的植物终于缓缓倒下,身躯一点一点成灰,在洗剑阁终年不变的寒风中被远远吹走了。
五十个呼吸之后,她白玉般的掌中,又只剩下一粒淡黄色的草籽。
然而所有观众都知道,虽然外表看起来没有多少差别,此草籽非彼草籽。就在方才那不足一炷香的功夫里,有个生命从萌发到苍老、消逝,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虽然最后如春水了无痕,却已在世间留下了最最宝贵之物——后代、生命!
她握拳,睁眼,双目中有青光一闪,随即又变成了深潭般的乌黑。
道可道,非常道。她将自己悟道所得,以一粒草籽的生亡方式演绎而出。
天道不仁、生死无常,然而有兴有替,有始有终,有因有果、有起有落,如此因循往复,无从起,无从止,乃为无止无息。
这就是她所领悟的“道”。在修行了七年之后,她终于摸到了“道”的门坎,开始萌发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点感悟。从这时起,她才算是真正触碰了无上大道的浅浅一角。
胸臆中那一处小小的瘀堵,豁然贯通。神力以先前十倍之速流淌于经脉之中,头脑更是一片清明,以往许多细思不通之处,此刻一一想起、一一融会,顿时水到渠成。
这便是长天也曾经达经历的渡劫之境么?她长长地、长长地吸了口气,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吐出,接着便从这般玄而又玄的境界中退了出来。
身后,汨罗含笑而立,颌首道:“恭喜,恭喜!如今你也跨入了渡劫前期。”
他亲睹了全过程。在他眼中看来,这姑娘周身的气场与一刻钟前相比,已大不相同。他也是过来人,自知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同时却也暗暗心惊她的悟性之高。
自己与她初逢时,她不过是一凡人,这才六年时间,却已经踏入了渡劫前期,其中还有三年是沉睡于无尽海眼之中。这般速度,足以让南赡部洲上许多所谓的天才羞愧得无地自容。这世上也不晓得有多少修士就卡在合道期或大乘期的大圆满境界,终生不得寸进。她的运气,的确太好。
“托福,托福!”宁小闲冲他扬起秀眉,笑得灿烂。这趟同行了许久,汨罗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冲自己展露出心无芥蒂的笑容,她站在春光中,初升的暖阳照在她身上,令她细瓷般的皮肤看起来几近于透明,却又带着耀眼的光芒,那般眼若秋波,明眸皓齿的模样,竟然令他一时都舍不得移开眼。
宁小闲自然是心情明媚——任谁突破了合道大圆满后期,晋升入渡劫前期,心情都会这样好的。随后就是赤必虎等将领上前道贺了。
他们的眼中有着艳羡,毕竟多数人终生也达不到这个境界了。她也不矫情,大方地一一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