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率先说了软话,虽然没有向她赔礼道歉,仅仅只是顾左右而言它地劝慰她注意身份,但至少已经不是一开始那般理直气壮地责备她了。冰凝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之人,他若是再继续跟她态度强硬下去,冰凝自然也是有足够的鱼死网破的决心和勇气,但他若是态度缓和下来,冰凝当然也是不会得理不饶人,抛开别的不谈,首先就是君臣身份有别,她再是有天大的理由也总还是要给他这个台阶。
“多谢万岁爷惦念,臣妾定当遵照您的吩咐,注意爱惜身子就是。”
“你?”
皇上本以为冰凝听了他的软话,多多少少会回心转意,就算不是对他立即笑逐颜开,但至少也应该微微颔首,可是皇上竟然连半丝暖意都没有收到。虽然她的回话很是中规中矩,让他挑不出半点错处来,但是这其中透露出来的满满的疏离之感,除了冷还是冷,令他心里就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此时此刻面对冰凝的油盐不进,皇上简直就是骑虎难下。他已经放低姿态主动前来又平心静气地叮嘱她注意身体,身为天子,他能做到这一步已是非常不容易了,可是冰凝的一个心止如水却令他的心冷得不能再冷,他将姿态已经放到了最低,不可能比现在更低,他还能怎么做?总不能低声下气地去乞求她的回心转意吧,不要说他是一代天子,就凭他是一个大男人,也断是做不出这等没脸没皮之事,因此现在的皇上除了直接回养心殿以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能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平心而论,皇上今天过来根本就不是想跟冰凝吵架的,相反,他是抱着两个重修旧好的目的,结果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完完全全地颠覆了他此前对于这趟翊坤宫之行的所有预期和判断。
此时此刻,就算是皇上本心并不想回去,然而现实情形却是逼迫得他不得不打道回府,否则继续留下来只能是令他的处境更加地难堪,更加助长了冰凝的气焰灭掉自己的威严。
“好,既然如此,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也好自为之吧。”
说完皇上起身就走,连冰凝行礼都等不及就大踏步地朝房门口走去,结果才走到屋子中央,就听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不待他多想,就听一道响亮的通禀之声响起来。
“启禀万岁爷,六十阿哥求见。”
六十阿哥是谁?不是别人,正是皇八子福惠,由于生于康熙六十年,为向先皇诚表孝心,皇上特意将当时未满周岁尚不能序齿的福惠称之为六十阿哥,此番继承大统之后也只是在极为正式的官方文件上才称之为皇八子,平时仍是沿用惯常的六十阿哥的称谓。
门外的是福惠阿哥?皇上实在是没有想到福惠阿哥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了,毕竟此时并不是请安时间。不过因为皇上此番是“微服私访”,因此福惠阿哥不知道他此时就在房内贸然前来找冰凝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虽然小阿哥的这个不请自来可以得到皇上的充分原谅,然而就算是皇上多么的喜欢福惠,多么的想与小阿哥共享天伦之乐,然而刚刚与冰凝闹翻、愤然离去,他实在是没有心情面对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福惠阿哥。
就在皇上犹豫是否同意进见的功夫,福惠阿哥已经替他的皇阿玛做出了选择,于是皇上的眼前突然一亮,性子活泼、虎头虎脑的小阿哥自己就挑帘进了房里,随着门帘掀动而直射进来的阳光实在是太过强烈,刺得皇上的眼睛直觉得痛,一时间忘记了福惠阿哥的贸然进屋。
按理来讲,就算是半岁的小阿哥都不能没有规矩,更何况已经是两岁多的福惠阿哥了。坏了规矩怎么办?当然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小主子年龄小不懂事,也要受罚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可是小阿哥还不懂事也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是不是太过苛责太不尽人情了?
非也。小主子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是伺候小主子的那些奴才们也是年龄小也是不懂事吗?皇宫中从来都是讲规矩的地方,不能因为年龄太小、身份尊贵就可以为所欲为。不过小主子不懂事坏了规矩,虽然不能借口年龄小而逃脱惩罚,但是这些惩罚也不会直接落到小主子的身上,而是由伺候他们的那些奴才们代为受过。虽然有些苛刻,但是从道理上来讲也是说得通的,奴才们的职责就是伺候、看护好小主子,不懂事的小主子坏了规矩当然是因为奴才们的失职所造成的,因此这个责任自然是要由奴才们来承担,否则岂不是所有的奴才都可以寻找各式各样的借口来逃脱责任,甚至教唆、唆使小主子犯错呢?那样的话,岂不是天下大乱,没了王法吗?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规矩都是人定下来的,也是由人来执行的,而只要是涉及到“人”,总是会有例外情况的发生,毕竟“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再是铁面无私之人也他网开一面的例外,而福惠阿哥就是皇上的一个例外。
皇上一直自诩是极有原则极讲规矩极重公平之人,然而每当事情发生在福惠阿哥身上之后,他的这些原则、规矩、公平等等全都无影无踪了,虽然事后他也觉得这般行事非常不妥,也告诫自己下不为例,但是下一次的时候,他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就好比现在,没有他的许可,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哪一个胆敢擅自闯入?可是福惠阿哥不但未经他的许可就挑帘进了房里,而且还没事儿人似的立即向他有板有眼地行礼请安。
“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福惠阿哥的到来给皇上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今天是一门心意前来与冰凝和谈,并没有见福惠阿哥的打算,而且他们两个人已经闹翻了脸,翊坤宫他是不想再多呆半秒种,哪里料到却是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弄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福惠阿哥之所以能够成为了一个例外,完全是因为皇上下意识地放纵和纵容的结果。不管是服侍主子的奴才还是朝中为官的群臣,全都是吃伺候人这碗饭的,察言观色是最起码的本事,皇上对谁另眼相待,众人只需稍加留意就能够立即看出端倪。皇上自以为自己已经是一碗水端平了,对所有人都是极其公平,但是他对福惠阿哥的偏爱完全是在不经意间就暴露无疑。
别的不说,就说给皇子请师傅吧。皇上极其重视皇子的教育,才刚刚登基一个多月,在内忧外患、立足未稳的严峻局面之机,即使面临着政敌尚未肃清、政权更迭、百瑞待兴的时刻,皇上仍是腾出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专注于为皇子选定师傅,朱轼、张廷玉、徐元梦、嵇曾筠这四位品德出众、才学渊博的臣子荣膺皇子之师,并于雍正元年元月举行了极为正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隆重的拜师礼。
此此参加拜师礼礼的有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元寿)、五阿哥弘昼(天申),还有就是才刚刚不到两岁半年纪的八阿哥福惠(彼时仍未获取正式大名)。由于这些皇子中的其中一位将来会成为下一任帝王,因此这些师傅就是未来的帝王之师,皇上当然是重视得不能再重视了,不但一口气选择了四位帝师,还举办了其为隆重的拜师礼,朝中重臣多达几十人出席了这场盛会并有幸亲眼目睹和亲自见证了这个未来帝王最为重要的人生时刻。
当时尚不满两岁半的福惠阿哥还在呀呀学语阶段,也是性子最为顽皮的阶段,窜上窜下、登低爬高,无所不能,上一次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将皇上送冰凝的那只梅瓶失手打碎,那可是对他们两个人而言都是极具纪念意义的一只梅瓶,害得冰凝不但被碎片划伤手臂,更是因为痛失梅瓶而伤心难过了好半天。就是这样性子极为活泼的福惠阿哥,此时连大名都还没有正式取得,却是如此严肃的时刻,皇上竟然要让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故事的两岁玩童参加这么隆重的拜师礼,可想而知福惠阿哥在他的心目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对于这一场拜师礼的重要意义所有人全都是心知肚明,因为这是未来帝王在行拜师礼,所以皇上才会如此重视,而两岁多的福惠阿哥也能够赫然在列,令那些最擅察颜观色、揣摩圣意的人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福惠阿哥必定也是未来帝王的重要人选之一,否则皇上完全可以待福惠五岁开始学业的时候再正式拜师。毕竟现在福惠即使是参加了拜师礼也不可能像另外三位阿哥那们正式开始从师学习,因此这一次的拜师完全是形式意义大于实质内容,但也正是这个形式意义令皇上对福惠阿哥的格外偏爱昭示于天下,也从另一个方面充分印证了众人对正大光明匾牌后面那个名字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