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冰凝早早就躺下了,然而却是因为心情激动而久久不能平静,比她十三年前出嫁前的那个夜晚还要不能平静。十三年前那个夜晚,由于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又因为遗失了心中的挚爱,因此对于即将到来的出嫁非但没有半点期待,甚至是心生隐隐的厌烦。
十四年后的今天则是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今天冰凝知道隔了两重宫殿之外的他是自己深爱的人,也知道他对她的爱是一样深沉,一样浓烈,因此对于即将到来的册封礼她非但心怀憧憬,甚至是小小的激动。此时此刻,她才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对于做他的女人怀有的竟是一种自豪的感觉,也是格外庆幸的感觉,冰凝难以想像,如果他们错失了今生的姻缘,她该会有多么的遗憾,而且是多么的遗憾就有多么的伤心。
这一夜注定是彻夜不眠,冰凝在满怀期待与憧憬之中迎来了这个已经被后世载入史册的日子,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日。这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最为正规的礼仪规范来进行,何时沐浴,何是更衣,如何恭迎、如何叩首……,全都是严格按照《大清会典》的记载,一丝不苟、分毫不差。
当太和殿举行的所有仪式全部结束之后,皇上从正殿上退下回到养心殿,这个时候按照礼仪,到了皇后率众嫔妃前来养心殿向皇上叩首谢恩的程序,这个程序完成之后,就是众嫔妃和王公命妇前往皇后娘娘的长春宫向雅思琦行庆贺礼,再然后就是众嫔妃前往贵妃娘娘的翊坤宫向冰凝行庆贺礼。
当雅思琦率众人按部就班地向皇上行了谢恩礼之后,皇上叫了免礼起身之后先说了一大套官话,无非就是先祝贺再勉励,先肯定成绩再提出要求,期望大家齐心协力、戒骄戒躁,等等,等等。
待这套官方说辞结束之后,皇上稍稍停顿了一下,因为是极为正规的场合,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全都屏神凝气,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在这么重要的场上出半点差池都是不可原谅不可宽恕的罪过,因此皇上的这个略一停顿迎来的就是极为寂静的时刻,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够听得到。
冰凝因为心情激动而几乎彻夜未眠,而皇上则是因为犹豫不决而几乎彻夜未眠,实际上,不管是刚刚在太和殿主持册封大礼还是此时在养心殿接受后妃们的谢恩礼,他都一直没有停止过犹豫,没有停止过内心的苦苦挣扎。从情感上他想要放弃,从理智上他只有此路一条,不管是情感的矛还是理智的盾,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谁也战胜不了对方,以致到了最后时刻、最后关头,他仍是犹疑不决。
他曾经是多么果断之人,是多么坚决之人,是多么,何是这么优柔寡断过呢?可是现在,在这么重要的典仪上,面对这么多的人,他仍是难以痛下决心。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离他不远不近的冰凝身上,他多想能够从冰凝的目光中寻求一点鼓励与宽慰,可是按照礼仪,此时的她必须低眉垂首聆听他的教诲,给不了他半点支撑的力量。
就这样吧!已经决定了那么多天,也纠结了那么多天,就差现在这瞬间了。对她的亏欠?嗯,朕这辈子对她的亏欠实在是太多了,已经多得难以计数,就是用余下的一生来偿还也是不够。
想到这里,皇上强打起精神,又抬眼看一看眼前的所有女人,少一个云芳,还有一个霍沫,比起她们两个,冰凝算是幸运的吧,其实何止是云芳和霍沫,她要比在场所有的女人都有福气,包括雅思琦在内,因为只有她得到了他的真心。
今天确实是他负了她,有愧于她,不过,他保证,他会用自己的这颗真心,用自己的一生,接受她的任何怨与罚。
想到这里,他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些理由,也找到了一些力量,这才勉强再度出声。
“已经谢过恩了,按规矩,你们退下之后就先去长春宫行庆贺礼吧,然后……”
说到这里,他的嗓子里仿佛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半天又是说不出一个字来,而且不但嗓子不听使唤,连眼睛都也跟着一起不听使唤。察觉到自己有情绪失控的危险,皇上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若再是不赶快把话说完,赶快退下,怕不是要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上失态了。真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要给今天如此圆满的册封礼画下一个巨大的败笔?
“你们去完长春宫行贺礼,然后就不用去翊坤宫了。”
皇上终于狠下心来完完整整地说完这句话,因为言简意赅、吐字清晰,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明白了他的每一个字,然而所有的人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听错了,又或者是她们被什么附体,产生了幻觉。
就连冰凝都没有想到皇上会说出这番话来。她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也不是在乎荣华富贵之人,但是她是极其看重脸面之人,特别是在向雅思琦行贺礼之后,立即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大家免了向她行贺礼,这句话就好像是狠狠地打在她脸上的一巴掌。
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于是皇上要用这个法子来处罚她吗?要知道,向贵妃娘娘行贺礼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是她理所当然应该享有尊敬与荣耀,却是被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无情地剥夺了。她不是想要什么荣宠,她只想要自己应有的尊严,可是尊严的剥夺却来自于她最爱的人,最信任的人。为什么爱越深,伤害也要越深?
要知道昨天他们两个相处的多好啊!宛若时光倒流,他们又重新回到了人生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不是端庄矜持的侧妃,只秉一盏红烛,烟香袅袅,任光阴如箭、岁月如歌。
只是时光太过匆匆,昨天还是你情我浓,今天就是突施冷箭,不是冰凝无理取闹,而是她实在是跟不上他的步伐,即使她在奋力奔跑,仍是无法与他并肩同行,因为她再也读不懂他的心了。
不仅仅是冰凝这个当事人身在其中搞不明白皇上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就连雅思琦和惜月这样的聪明人和局外人,也全都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皇上这回唱的又是哪一出戏。年妹妹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又与皇上情投意和,更是在半年前才诞下福沛小阿哥,劳苦功高,刚刚皇上这句话意味着她不但没有功劳,甚至连苦劳都没有,一笔抹煞了她付出的所有辛苦努力。皇上不是最讲公平的人吗?这一回怎么偏偏这般苛刻对待她呢?
众人被皇上这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所震惊,以致许久都没有缓过神儿来。而皇上呢?面对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却是没有勇气去品尝,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当那声吩咐说完之后,不顾满屋子惊愕不已的主子奴才们,就直接退下了。
直到皇上退下了,众人才突然间醒过味来,才纷纷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不明所已。雅思琦是确实心疼冰凝,她与其它女人不同,一则她已经是皇后了,与包括冰凝在内的其它女人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因此她没有必要笑话冰凝;二则她比冰凝大了许多,在她眼中总觉得冰凝还是个孩子,自然而然地会疼惜;三则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冰凝给予过她巨大的无私的帮助,无愧于皇上在册文中所称赞的那样“爰赖赞襄之职”。因此,对于冰凝今天所遭受的这个无异于打脸的巨大的不公平,雅思琦虽然是爱莫能助,却也是在第一时间对她进行了安慰和劝解。
“妹妹,姐姐知道你受委屈了,不过今儿个这个册封礼可是大喜事一桩,你可千万不能往心里去,千万不能伤心难过。另外,万岁爷这么做,想必一定是有道理的,只是这个道理,姐姐我读的书少,不知道是什么,妹妹你读书多,定是能够理解万岁爷的用意,而且万岁爷对你是最用心的,这可是谁都看在眼里的事情,不说别的,单说去你宫里的次数要比我们这些姐姐们全加起来还要多,所以,大道理姐姐也不说什么了,现在又是万岁爷最难的时候,你就是有多少委屈也要替万岁爷担待一些,是不是?”
“回姐姐,妹妹都知道,您不必担心,妹妹不会无理取闹的。”
原本冰凝还想再多说几句,毕竟雅思琦是皇后,她说的话还是非常有影响的,其它人不管与冰凝关系如何,都不至于现在就看她笑话甚至落井下石,因此她必须要知雅思琦的这份恩情。然而仅仅是短短的一句话,冰凝都是强忍着伤心才勉强说出来,然后就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纵使她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完全就是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