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十四贝子进京之事全部安排妥当之后,皇上静下心来,转身望了望里间屋,隔着细密的珠帘,只见皇太后此时仍在昏迷之际,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估算着时间也过去大概有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了,病情凶险之际最怕的就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然而现在正值入夜时分,按正常情况来看,现在也到了休息的时间,皇太后的这个沉睡不醒是病情加重的结果还是困乏的原因?为此他犹豫了一下仍是将守在隔壁厢房的张太医唤了进来。
“朕就将皇太后完完全全地托付与你了,你务必要等到十四贝子赶来。”
人命关天,即使贵为天子,即使身为名医,又岂能左右得了一分或是半毫?张太医是多年老臣,对于皇上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都有所了解,面对皇上的这个命令既不能打下保票,又不忍心违抗,无奈之下只得是模凌两可地答道:“回万岁爷,微臣一定尽心尽力。”
皇上是什么人?从来都是眼睛里揉不得半颗砂子,面对张太医打的这个马虎眼,当即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朕不要你尽心尽力,朕只要你能够保证。”
“回万岁爷,微臣……”
张太医岂只是战战兢兢,诚慌诚恐,眼见着皇上一语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当即就是汗如雨下,因为他实在是无法向皇上保证任何事情。从来都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即使是华佗在世也无法保证人的生死,更何况他张太医?可是陷入亲情困局之中的皇上如此苛刻地扣着他的字眼儿,根本不吃他那套“尽力”的说法,这让他如何应对?
皇上晓通医理,当然知道自己刚刚对张太医的这番话实在是太过苛责,所以他只是用了“保证”两字,而不是扬言“办差不力之人都要给皇太后陪葬”。此刻面对张大人的吭吭哧哧、无言以对,皇上也是心烦气燥不已,为了尽快摆脱这种因为回天无力而备受折磨,令人几乎窒息的感觉,他仿佛是逃命似地大踏步地离开了永和宫。然而当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养心殿,面对书案上那些堆积如山,急需他批阅处理的奏折,第一次,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专心地处理这些政务。
虽然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但是他又不想承认,不敢面对这个最坏的打算,甚至在心中暗暗筹划起了未来:如果额娘此次能够平安度过险情,朕一定不再与额娘态度强硬地对抗,若是不想接受太后封号那就不接受吧,反正朕就这么一个亲额娘,全天下人都会孝敬她老人家;若是一门心思地偏袒十四弟那就可着劲儿地偏袒吧,反正朕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兄弟,皇位由朕坐了,再不偏袒老十四,朕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呢;若是一辈子都不想搬去慈宁宫那就在永和宫继续住上一辈子吧,反正朕也没有几个女人,难不成还要因为自己的女人而让自己额娘受委屈?人生一世,活就活个痛快、舒心、踏实,切不可到最后,子欲孝而亲不待之时,徒留后悔和遗憾。朕就是醒悟得太晚了,现在想要无怨无悔地尽这份孝心,不知道额娘还给不给朕这个机会,不知道老天爷还愿不愿成全朕的这番心意。
奏折只批了三、四个就因为对皇太后病情的惦念以及心里堵得难受而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此时已是三更天,看不下去的奏折被他无可奈何地推到了一边,这是登基以来第一回没有做到当日之事当日毕。虽然他在走的时候已经吩咐了永和宫中不论发生芝麻大小的事情都是第一时间向他禀报,然而在没有收到任何传话的情况下,他仍是略略思索片刻就唤过高无庸,一行人再次来到永和宫皇太后的病榻前。
皇上才刚一进外间屋的门,就听里间屋传来皇太后仍其微弱的呼唤之音,若不是因为长夜静寂,几乎就要被淹没在了蝉鸣蛙叫之中。
“老十四?老十四,是你回来了吗?”
皇上听出了皇太后这简短的话语中充满了焦急与渴望之情,于是忍不住加快脚步急速进了里间屋,只见皇太后依然合衣仰卧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脸色更加红彤彤,呼吸声也甚是急促,情急之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她的病榻前,急急地捉住了皇太后半露在锦被外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果不其然,所触之处,滚烫得吓人。此刻秋婵正接过一个宫女递上来的刚刚熬好的汤药,皇上见状,立即从秋婵的手中将药碗接到自己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用小瓷勺将药送入她的口中。
此时深度昏迷的皇太后早已经失去了根本主动吞咽的能力,那些药,怎么喂进去,又怎么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地溢出嘴角再流下。他一边擦着这些汤药一边近乎喃喃自语地说道:“您不吃药,身子怎么能好呢?”
仿佛是听懂了皇上的话语似的,皇太后竟然对答如流起来。
“不吃药,不吃药,老十四在哪儿,他在哪儿,本宫要见他,要见他。”
皇太后完全是在噫语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服侍在她左右的一定是宫人奴才,所以她没有将眼前喂她汤药之人当作是十四阿哥,然而她又明明感觉到了自己的儿子就守护在她的身边,因为陷入昏迷之中而搞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她于是急急地抬起手臂,徒劳地挥向空中,想要抓住前来她床前尽孝的“十四阿哥”。
皇上被皇太后这个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由于担心手中的药碗被她胡乱地挥动而打翻在地,情急之下本能地去躲避那个突然伸出来的手臂,却是因为离得太近,不但没能躲开,反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猝不及防之中,端在手中的汤药碗毕终究还是滑落在地上,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午夜时分,幽寂的深宫之中,就像是平地响起的一声炸雷。
除了皇上和秋婵两人在里间屋,所有的人,不管是奴才还是太医,全都在外间屋恭候,冷不丁地听到里面一声巨响,全都以为皇上与皇太后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争执,果不其然,随即就又听见皇太后那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声音骤然响起。
“我要见老十四,见老十四,任谁也休想将他关一辈子!造孽啊!造孽啊!得了天下,可却失人心,本宫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老天啊!报应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地摇了摇头,站在皇太后这边的不住地暗自埋怨皇上: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要逼皇太后呢?而与皇上一条人之人则禁不住地义愤填膺:万岁爷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就捂不热皇太后的这颗心呢?
由于皇上没有发话,因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全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外间屋原地不动,静观其变,但是每一个人全都竖起了耳朵,仔仔细细地辨别屋里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从而展开他们最大的想象力。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地胡思乱想之际,就听皇太后话还没有说完,秋婵那惊恐万状的声音又突然横空彻在永和宫的夜空,凄厉、绵长、无助。
“娘娘,太后,娘娘,主子,您醒醒啊!万岁爷,万岁爷,求求您了!求您了,救救娘娘!”
尽管秋婵那已经变了调的嗓音一声一声地猛烈地冲击着众人的心,然而在场之人全都被吓得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论是谁,哪怕是苏培盛,都不敢走上前半步。
皇太后一直处于深度的昏迷之中,沉浸在她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中,先是将前来探望的皇上当作了十四阿哥,继而又想像着要找皇上算账,替老十四鸣冤叫屈,才会在刚才的那一时刻拼尽了最后一口力气喊出那些最恶毒的诅咒。
还不待她喊完,生命的烛火就燃尽了最后一滴光亮,追随先皇而去。秋婵见娘娘的头无力地偏向了一边,自知大事不妙,才急急冲过去想要噢醒德妃,急急地求皇上赶快传御医。
望着再也不会对他喊出羞辱、诅咒话语的额娘,皇上的心中不知道是该痛苦还是悲伤,是该庆幸还是懊恼,他们母子两人最后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告别,她将诅咒、怨恨、愤懑统统留给了她的皇帝儿子,自己带走了所有的痛苦、不甘和遗憾。
而皇上的心中唯有“遗憾”这一种感觉。今生有缘成为母子,却是无缘拥有亲情,如果此生能够再重活一遭,他一定不要这种活法儿!
沉寂了许久,众人才看到从里间屋里缓缓走出来的皇上,步履是如此的沉重,神情是那样的凝重。他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张太医的脸上。
“张大人,进去诊治吧。”
说完,他抬眼看了一眼沙漏:丑刻。(凌晨1点至3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