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的春天来得竟是如此之早,才只初春三月间,潜邸中千树万树梨花竞相绽放,花如雪、香沁脾,有些含苞待放,有些俏立枝头,有些恣意怒放,有些化作春泥……千姿百态、形式不一,然而它们如此奋不顾身的绽放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虔诚地为婉然送行。
此刻他的身边就恰好有一株梨树,恰有那洁白的花朵正飘然落下。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不正是他与婉然的真实写照吗?然而即使是空折枝,他仍是要折,为她折下,因为她是梨花仙子,若是没有梨花相伴,岂不是辜负了满园梨花的盛放送别?于是他直接伸出一双手,轻而易举地攀上身侧的枝头,折下那开满花朵的枝桠,一枝,两枝,三枝,四枝,五枝……
此时陪在皇上身边的只有苏培盛和高无庸两人,见皇上亲手折枝,本想上前相劝皇上爱惜身子,这些事情由他们这些奴才来做即可。然而他们全都是王府旧人,都知道他们的主子为什么会亲力亲为,也知道他们的劝阻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待花枝成为满满的一捧之后,他便亲手带着这些梨花枝朝万福阁坚定地走去,再缓缓地拾阶而上。当最后一级台阶被他抛在身后的时候,婉然的灵柩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正安安青青停放在万福阁大殿的正中央,僧侣们齐聚在右侧,俯首垂目,虔诚诵经。
他径直走到婉然的灵柩前,高无庸会意,悄悄地指挥一直在旁边恭候的奴才们打开了棺盖,皂布整整齐齐地覆盖在尸骨之上。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上这皂布,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下面的硬骨,硌得他的大手生疼,甚至疼出了泪水,因为心也在一起疼。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婉然相见,从此一别,将是真正的永远再无相见之日,真正的天各一方、阴阳两隔。
随后,他将手中整整一大捧的梨花枝,一枝一枝,顺序地轻轻码放在皂布之上,在皂布的映衬下,这些梨花仿佛比雪还要白,白得刺目,更刺心。
一直跟随地他身边的高无庸见状赶快将捧了一路的锦盒递上来,于是他一样一样地取到自己的手上,再一样一样地放到棺柩之中,先是盛放诗卷和帕子的鹅黄色锦盒,然后是装有头面首饰的剔红漆合,最后放入的,是他刚刚吹奏过,还沾染着斑斑血痕的湘妃竹箫。
默默地做完这一切,他的心中才稍稍感觉到一点慰籍,于是在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之后才抬起头来,却是赫然发现殿外站着的几个随行奴才的手中,每个人都怀抱着满满一大捧梨花枝,不用问他就知道,一定是高无庸刚刚悄悄吩咐这几个人折来的,因为苏培盛的性情他最清楚,智慧有余,但风花雪月不足。
见此情景,他朝那几个人点了点头,于是众人鱼贯而入,他从他们的手中接过这些梨花枝,逐一码放进棺木中,直到最后将整个棺柩装得满满的,再多一枝都放不进,他才算罢手。于是他稍稍向后退了一小步,恭候在身边的那几个奴才于是悄然上前将棺盖重新放好,耳畔依然是不绝于耳的朗朗诵经声。
棺柩只能在潜邸停放一晚。虽说是在潜邸,又是连夜做的法事,凡事慎之又慎,然而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皇上当然知道,这么敏感的事情若是一旦传扬出去,不仅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敌手们抓住把柄再度散布谣言惑众,还会引发他与十四阿哥新一轮的争斗,虽然十四阿哥并不爱婉然,但是一旦有了发难的借口谁会轻易放弃?更何况他早已经做出了让婉然魂归故里的决定,也与她隆重地告别,更是带上了冰凝与湘筠的全部寄托,因此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多留一天半天,当然是事不宜迟,明天一大清早天还不亮就要启程前往苏州,而现在也已经是四更天了!
再有多少不舍,再有多少悲伤,他都必须跟婉然说再见,不,是说永别了!尽管苏州距离京城并不算遥远,然而他没有任何前往她的墓园凭吊哀思的籍口,这一别真的就是“若不相爱,绝不相见”,那就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吧,祝福她在极乐世界中,安然幸福。
说好的诀别就要信守,终于皇上在最后一遍四更鼓敲响之际,狠下心来,起驾回宫。
此时的冰凝正似睡非睡地躺在翊坤宫的床上,双眸微闭。当她将送给婉然姐姐的那几样东西交给小武子之后,心中忐忑不安了许久,因为她知道皇上见了那头面首饰定是不很满意,生怕皇上差人过来要她换一件,于是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回话,结果等到快三更天了仍是没有等来任何消息,就只得是听从月影的规劝,赶快躺下歇息,即使她自己不困,肚子里的小阿哥也累了。由于皇上的大驾光临以及筹划确定并翻找带给婉然的物件,令她比往常都要晚很多才躺下,而且躺下的时候确实是极度的疲惫。
然而尽管已经躺在床上,又累又乏,满腹心事重重的冰凝却根本睡不着,她想要知道,皇上将十四阿哥发配到张家口或漠北的时间会有多长,可是他一晚上连发配的事情都没有跟她的提,她又怎么可能逾越了做女人的本分而主动张口向他提问呢?既然不能问,那么她就做最坏打算吧,最坏的结果能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赔上一辈子。
难道她和婉然姐姐真的就是此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冰凝当然是极不甘心,却又无从打探消息,一直困扰了她整个前半夜。
睡得太晚,又是带着无限的疑惑,头昏脑涨、身心疲惫之中,一直持续到四更天的时候冰凝才在朦朦胧胧之中开始有了些微的睡意。可是,她怎么也睡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位白衣男子,仿佛是驾着一朵祥云,翩然而至。
面对这个多次出现在梦中的情形,冰凝惊讶万分,甚至是难以置信!白衣胜雪、衣袂飘飘……这个多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她是如此的熟悉,难道说接下来还会像以住那样,最后再度上演悠悠箫曲和不辞而别来结束这一切吗?
冰凝实在是无法分清自己是在身在现实之中还是又陷入了虚幻的梦境,她想抬手掐一掐自己的胳膊,然而一双手就像是有千斤重,连动个指头都难上加难。就在她懊恼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的时候,果然,远处的那个白衣男子不知从哪儿突然间掏出了一支玉箫,然后又是才只一眨眼的功夫,《彩云追月》的悠扬旋律登时响彻耳际!一听到这永生难忘的箫曲,冰凝慌不择路地急切追上前去,可是那白衣男子脚踏祥云,任她怎么努力,终是与他差着一段距离,更是因为没有追得太急,脚上、腿上,甚至是胳膊上都被路边的荆棘杂草划出一条条的血口子,但仍是无法阻止她继续追赶的脚步,因为她要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此时的冰凝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知道这个白衣公子长的是什么模样!前几次,她都没有任何机会得以一睹真颜,多次的失之交臂令她格外的痛心疾首。这一次,她绝不能再白白地浪费了机会。可是,这一次也如以往一样,无论她如何努力,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样。
眼见着一曲即将终了,冰凝担心白衣男子又要像以前那样,一言不发地绝尘而去,空留无限遗憾,因此情急之下,她决定不再像从前那样矜持,不再只是默默地埋头急追,而是决定直接伸出手去,拉上他的衣角,再也不能让他跑掉了!
果然不出冰凝所料,随着一曲终了,白衣男子仰仗着脚下的祥云,腾空而起,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冰凝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放弃了矜持,放弃了羞怯,她想要知道他是谁,她不想再丧失机会!在她拼尽全力之下,终于如愿以偿地扯住了白衣男子的衣角,急急喊道:“公子请留步!公子请留步!”
白衣男子哪里会等冰凝,他又如从前那样,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让冰凝见识到他的容颜,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冰凝的纠缠,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失望至极、懊恼不已的冰凝急得不知所措,她想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她想追上前去,却又不知前往何方,老天爷又一次无情地戏耍了她一番,让她急也无用、恼也无用。空留无限余恨的冰凝突然间唰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哪里还有什么玉箫名曲,哪里还有什么七彩祥云、人间仙境?
她的眼前只有气势恢弘的高大宫殿,只有清新淡雅的罗霄纱帐,只有一脸焦虑的当今圣上——穿着白色孝衣的皇上。而她的手呢?正紧紧地握住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他走掉了,下一刻再也见不到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