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请求冰凝的原谅,冰凝怎么能够承受如此深情却又沉重的爱?
实际上,应该说原谅的那个人正是她。在皇上最危急的时刻,她不但不能鼎力相助,反而拖着他的后腿,让他内外交困、腹背受敌,他不但没有埋怨她,反而还要请求她的原谅,她怎么能够承受得住如此沉重的道歉?相反,他的道歉更是令冰凝承受了更加沉重的愧疚心理。
“万岁爷,请您不要再说了!您这么说,让臣妾还有什么脸面……”
“对呀,说到脸面,朕可是要好好的问问,难道说朕送去的平肌膏你都没有用么?”
“回万岁爷,当然是用过的……”
“那怎么还有一条……”
“或许是老天爷觉得要让臣妾长个教训吧,凭白害得您还要为臣妾劳心费神,若不是留下点儿教训,怕不是臣妾又要好了伤疤忘记了痛,又要让您操心了呢。”
冰凝的这些话说得甚是稀松平常,然而毕竟是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夫妻,皇上立即察觉出来了一些异样,只是这个异样仅仅是他的感觉而已,没有寻到任何的珠丝马迹,因此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异样。
“朕发现,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女人们都变了许多,可唯有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变呢?”
“噢?万岁爷此话差矣!臣妾当然也是变了,变胖了,变丑了……”
“朕觉得你这张伶牙俐齿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变呢,本是念着你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的苦,不想跟你计较,谁想到你竟是不思悔改……”
有佳人、有爱子,皇上的心情非但没有转好,反而又平添了更多的愧疚。这样的生活何尝不也是他的梦寐以求?然而,不要说他整日里忙于朝堂政务,分不出半点多余的时间来享受人间天伦,相反,他不仅没有保护好她,让她担惊受怕、忍辱负重,现在即使被娘娘放了回来,可是回来的冰凝,仍然不可能回到他的怀抱中,因为她在这偌大的皇宫中根本就没有一寸立锥之地。
景仁宫?他当然知道冰凝有多么的喜爱这座宫殿,然而雅思琦已经率先进驻、先入为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怎么可能把冰凝也安排在这里?更况且,冰凝是他最为心爱的女人,怎么可能要她寄人篱下?
其实,连雅思琦的这个临时住处都是他左思右想,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才勉强寻出来的一个过渡方案,现在要他再找出一个适合冰凝的暂时歇脚地方,简直是比登天还难。虽然皇宫浩大,三宫六院,然而现在东西各宫仍由先皇的嫔妃们继续居住,他能让哪个母妃率先搬离,为冰凝腾地方呢?就连皇太后娘娘这个太后都没有搬呢,凭什么要求其它的母妃们迁居?他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吗?若是最终发现竟是为了冰凝腾地方,这不是要让她遭千人唾万人骂吗?
无处落脚的冰凝正像十四阿哥猜测的那样,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回潜邸。虽然潜邸是一个又安全又放心的地方,可是他此时忙得连睡觉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怎么可能有时间回到潜邸去探望她?
他们好不容易才守得云开见月明,难道这短暂的相见,转瞬就是再一次的长久别离吗?然而除了别离之外,枉他足智多谋,甚至是老谋深算,现如今要为自己好好打算的时候竟是真就再也寻不出来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接受的结局,更不要说让他再张口亲自对冰凝说出来,那样的话,他会更加的愧疚不已、无地自容。她为他受尽苦头,受尽屈辱,不要说让她享受荣华富贵,就是连最起码的一个住处都无法给她安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堂堂大清帝国竟是不能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找一席栖身之所,实在是太过滑稽可笑!然而面对这个滑稽可笑的结局,他除了痛苦地自我解嘲之外,竟是束手无策。
冰凝隐隐地感觉到了他的难过和无助,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为难,但是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比她恢复了自由身更令人欣喜万分,因为她再也不会给他拖后腿了,再也不会让他有受制于人的把柄而举步维艰了,这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再艰难,他也必须开口,他要亲自向她解释清楚。
“从今往后,你就听额娘的话,好好养身子吧,暂时也不用每日去额娘那里请安,不过,现在宫里,嗯,你也知道,……”
望着吞吞吐吐、难以启齿的样子,冰凝虽然猜不出来是什么事情,但她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这么为难,于是赶快故作轻松地截住了他的话头。
“万岁爷呀,您现在怎么也会吞吞吐吐地说话了?难道您是想说,这个疤痕让臣妾变丑了?”
“不是,不是,朕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会这么想?唉,没有谁也不会这么想。”
急于自我辩解的皇上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昏君,竟是颠三倒四地说起话来,看着他那窘迫的样子,冰凝非但没有半点收手的意思,相反还要落井下石。
“万岁爷此话又是差矣。要知道丑也有丑的好处呀,俗话说的好,家有三宝:丑妻、薄地、破棉袄。您看看,现在至少已经有了一宝,那薄地和破棉袄更是随手可得,有了这么多的宝贝,您应该多有福气呢!”
听着她这一套滔滔不绝的“丑妻、三宝、福气”的理论,皇上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真恨她,为什么总要这么明事理、知大义?如果她胡搅蛮缠、不依不饶的话,他的心里或许还能好受一些。可是她偏偏不要他心里好受,也对,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好好地惩罚他一番也是应该的,谁让他没能护得她周全呢?他这是自作自受,就必须甘愿受罚。
“好好,好好,朕也不是贪心之人,只要有了你这一个宝就足够了,其它的什么也不要了。”
“那哪里行,至少还要有田可种,才能有饭吃、有衣穿……”
“有你秀色可餐就足矣……”
皇上一句“秀色可餐”脱口而出,结果话到一半,两个人当即都感觉到有些不自在。虽然他们两个人从前总是互相开玩笑,斗斗嘴皮子,“秀色可餐”这种玩笑话甚至是比“秀色可餐”还要过分的玩笑也不是没有开过,然而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一个闲散王爷,而她也只不过是他的娇妻美妾,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确实是犹如家常便饭一般无所顾忌。可是现在呢?
现在的他是帝王之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若再是与冰凝开这种玩笑似乎会令他惹上荒淫无道之嫌。而冰凝呢?即将到来的那个册封会将她推到一个极为尊贵的地位,虽然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但也是身份、地位极其显贵的女人,也是皇家的表率和典范,他还敢与她像往常那样无拘无束地说说笑笑吗?
此时此刻,他甚至暗暗庆幸,庆幸冰凝不是他的嫡妻,否则偶尔与她开个玩笑斗个嘴,都会令他有一种亵渎了“母仪天下”圣名的罪恶感。然而即使身为他的侧室,然而一想到冰凝这个未来的贵妃娘娘身份,也是令他顿时心生敬畏,不敢再胡乱地与她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
从前只觉得得了皇位可以大展拳脚,放手大胆、雷厉风行地推行他的施政治国方针,可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会一下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就连他的家庭也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皇阿玛总是宠幸那些身份地位不高的小主们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十六阿哥的生母一连诞育了三位皇子,却是直到现在仍是密嫔,连妃位都还没有的原因。原来随着女人的身份地位越来越高,她们与帝王的宠爱就必须越来越远,因为她们必须将端庄和优雅展现在众人面前,而这些端庄优雅绝对与风花雪月无缘。试想,他的哪一个既端庄又优雅的母妃、母后们会与他的皇阿玛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笑看红尘?在他的印象中,他的养母孝懿皇后从来都是端庄优雅的女人,与他的皇阿玛从来都是相敬如宾,既没见过他们吵过嘴、红过脸,但是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嬉笑怒骂,一拢珠帘锁清秋,也锁住了他们各自的真性情。
冰凝呢?温柔的时候似水,愤怒的时候如火,冷漠起来像冰,她也会端庄,也会优雅,只是她端庄优雅的时候,全都是与他心生间隙之际,两个人或者行同陌路,或者势同水火。而她灿烂地笑、悲伤地哭的时候,全都是与他相亲相爱之时,两个人或者亲密无间,或者幸福沉醉。
冰凝美得像个仙子,似梦似幻,相反性情却是既率真又秉直,假若她也变成了一个即使与他相处都要无时不刻地保持端庄、优雅的女人,他还会这么深入骨髓地爱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