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按下十四贝子府女眷们的行踪不表,先来看一看一骑绝尘、火速回京的抚远大将军进京奔丧的情形如何。
十二月初三,先帝的梓宫被移到景山寿皇殿暂时安放,并继续举哀。
十二月十七日戊辰,抚远大将军、贝子胤祯奉诏奔丧抵京,至寿皇殿谒大行皇帝梓宫。
其实十四阿哥抵达京城已经有两天了,但是他一直没有获准进宫。前些天当他还在路上的时候,先事先命人给奏事处行了文,询问进京之后见到皇上如何行礼。奏事处的官员接到这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是头痛不已:呈交皇上阅批?那不是直接惹得皇上龙颜大怒吗?不呈交?怎么回复十四贝子?
官员们再苦恼,这烫手的山芋还是要递到皇上那里,结果就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对于十四阿哥的回京奔丧,众人本来就是隔岸观火、坐等看笑话的,没想到,十四阿哥人还没有进京呢,马上就有热闹可看了。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才第二天,十四阿哥这个奏折的内容就在京城官场上纷纷扬扬地传开了,对此,朝中人士无不惊讶无比。在诚亲王率先认可新君、廉亲王被委以重任、九贝子遭到严厉打击的形势下,现在十四贝子,这个一母同胞的阿哥回来了,他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看皇上如何对付。
面对这道多此一举、充满挑衅的奏折,皇上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十四阿哥那副桀骜不训、趾高气扬的样子,知道这个大将军王明目张胆、不怀好意地给他出难题!
“见到皇上如何行礼”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其中却是饱含了丰富的内容。从字面上来看,这还有什么可问的?“行君臣之礼”不就可以了吗?然而非也。
其一,因为十四阿哥不认可他四哥继承大统,所以才会问“如何行礼”。其二,十四阿哥此次是回京奔丧,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来了,他是先去寿皇殿拜谒先皇梓宫,还是先去乾清宫东庑向新君行礼请安?至于其它的兄弟们则因为先皇驾崩的时候都在京城,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先后顺序问题。
十四阿哥果真是个厉害角色,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直打得皇上毫无半点还手之力。这两件事情他选哪一个都是被动挨打。先谒梓宫,这不是向世人表明,连他自己都认可了十四阿哥拒不承认他这个皇帝的事实?先贺登基,这不是要将他推向不仁不孝不义的境地,遭到全天下人的责骂和耻笑吗?
因此根本不用任何思索,他立即就做出了先谒梓宫的决定。百善孝为先,这是压倒一切的前提,也是他所有行为的唯一准则,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此外,是否承认他这个新君,不是十四阿哥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事情,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度过了先帝驾崩初期的混乱不堪局面,可以说大局已经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他不相信十四阿哥凭一已之力就能有翻天覆地的能耐!于是皇上不假思索地在奏折上写下了“先谒梓宫”的朱批。
虽然事后证明,“先谒梓宫”的这个决定让他在继皇太后娘娘之后,又一次结结实实地承受了来自至亲家人的无情羞辱,令他在众人面前再次颜面扫地,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后悔这个决定。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皇阿玛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么多的屈辱他都承受下来了,这一回不过就是十四阿哥傲慢无礼之举罢了,这一点点委屈能算什么?
虽然是十四阿哥“先谒梓宫”,但是并不是他一个人单独拜谒,而是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皇子们悉数都要参加这个重要的时刻。按规矩,大行皇帝未下葬之前需要停灵在景山的寿皇殿中,因此皇上拜谒梓宫之前需要提前移驾景山。为此礼部官员先行确定了先谒梓宫的程序,再又确定了谒梓宫的时间--十二月十七日未时,得到礼部的奏请之后,当一切准备部绪,皇上连同包括八阿哥在内的众大臣们,在十七日戊时提前在景山寿皇殿静等十四阿哥的到来。
丧父的悲痛、夺嫡落败的失落,遭受双重沉重打击的十四阿哥犹如神助般地给皇上出了这么一个一箭双雕的天大难题,连八阿哥知道后都禁不住暗暗赞叹:十四弟真是越来越有胆有谋了。
而皇上的反应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也是在情理之中。若说在情理之中,那是因为皇上的孝行是多年以来有目共睹;若说出人意料,毕竟现在还是非常时期,铁腕的皇上不得不以奇招险招克敌制胜,可是这一回竟然又走起寻常路,按照常理出牌,自是惊了众人一下。
由于皇上以不变应万变,没有被十四阿哥的牵着鼻子走,抱着宁可不认新君,也要先谒梓宫的坚定信心,因此在第一轮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中,十四阿哥初尝败绩。面对“先谒梓宫”这道朱批,先发制人的他没有讨到半点便宜,不得不一边奉旨谒拜梓宫,一边静观事态发展再想对策。
当天未时一到,十四阿哥分秒不差地出现在寿皇殿上,不出他的意料,只见皇上早已经在大殿当中率群臣恭候他的到来!没进寿皇殿之前的这一路上,十四阿哥满脑子想的全都是一会儿见到皇上之后,如何与他这个素以“阴险狡诈”的四哥正面冲突、一较高低,然而当大行皇帝的梓宫赫然在目的这一刻,原本就满腔悲愤的十四阿哥甫一见到他最亲最敬的皇阿玛梓宫,情绪当即失控,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皇上,直接扑倒在梓宫上,放声痛哭起来!
十四阿哥没有料到自己会情绪失控到此种程度,其它所有在场之人对这个局面的出现也都表现出极为诧异的神情,他们也都和十四阿哥一样,以为即将出现的必是一场唇枪舌箭,甚至是大打出手的混乱不堪的场景,哪里料到,一个七尺男儿不顾,尽洒孝子泪,对此,众人全都是默不作声,一些大臣和皇子,甚至包括皇上自己在内,也被如此悲伤痛苦的情景所感染,继而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今日距离先帝宾天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每每思及先帝的音容笑貌,仍是泪湿衣衫,情难自己。现如今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已经流尽,可是望着痛哭失声、悲痛欲绝的十四阿哥,皇上早就忘记了什么君臣之礼之事,若不是竭力克制,他也想与十四阿哥一道扑倒在先帝的梓宫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他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无尽哀思彻彻底底地宣泄一番,而是泪水再次盈满眼眶。他可是看着十四阿哥那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的泪水仍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失声痛哭持续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十四阿哥的心情总算是略略地平复了一些。然而一波平息下来另一波就无可避免地升起。俗话说,仇人相见份外眼红,更可况眼前的这个仇人既有“杀父之仇”又是“夺位之恨”,因此对于皇上的深仇大恨只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立即在十四阿哥的胸中再度熊熊燃烧。此时已经失去理智的十四阿哥顾不是这是在寿皇殿先帝梓宫之前,也顾不得有外臣在场令家丑外扬,即刻起身一个箭步冲到皇上面前,他要好好地问一问他的四哥:皇阿玛究竟是怎么宾天的!是不是你进献了一碗毒参汤给谋害的!
十四阿哥的速度极快,然而大内侍卫可不是只拿俸禄毫无本领的酒囊饭袋,更何况还占据了地理位置的先天优势,眼见着情绪激动举止若狂的十四贝子起身朝皇上奔来,生怕他做出伤及皇上的危险举动,于是立即站成队形,还不等十四阿哥近身,就早已经在圣驾周围齐刷刷地围成了一个保护圈,将皇上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这个局面的出现大大出乎十四阿哥的意料!或者说,他对他四哥的所有记忆还都只是停留在从前。以前他与当时的王爷在一起,兄弟之间无论是激烈地争吵,还是忍不住动手,甚至是挥拳相向都是稀松平常,打得鼻青脸肿也是常有的事情,然而那个时候的他们,尽管不是亲密无间、情同手足,但也是无所顾忌、随意笑骂。
再看看现在呢?不要说拳来脚往,就连身子都是贴近不得,再看看大内侍卫们那一张张如临大敌的脸,深深地刺痛了十四阿哥,那个兄弟之间争来吵去、互不相让的四哥再也没有了,而是变成了被大内侍卫们团团护住的一代帝王。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将他们两个亲兄弟彻底地分开,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万丈鸿沟!
这个始料不及的结果让十四阿哥呆若木鸡般地愣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他的“四哥”,而是转身一变成了“皇兄”,他们再也不是兄弟了,他们只是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