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战之后,嵩阳不懂何为伤心,而此刻,当展颜紧闭双目再也无法睁开,而他曾经的话回响于脑中时,那种想要毁灭一切,也不足以宣泄的情绪,是不是就叫做伤心呢?
“展颜,你有没有做皇帝的打算?如果有,我可以帮你。”
“算了啊嵩阳,做皇帝有什么好?每天早起晚睡为国堪忧,还要时时提防被人下毒!”
“在你拿到虎符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坐一坐皇帝的位子吗?”
“没有。我当时拿着那个东西,就是单纯地感到它是皇兄留给我的唯一信物,我要好好保留,至于别的,无感!”
“既然如此,你干嘛还回宫趟这个浑水?”
“皇嫂和侄子侄女也是皇兄留下来的啊,我怎么能不管?”
“你这个白痴!”
“喂嵩阳,你就那么希望我当皇帝啊,你是不是想当皇后?”
“笨蛋!你就没有想过你皇嫂急着把你招进宫不是要夺你虎符吗?”
“我和楠儿都是辰爵召回的啦~皇嫂只是被他利用!”
展颜永远懒懒散散,大大咧咧,但他却心如明镜。自那个雨夜他与婉熙太后碰面,得知婉熙收到一封假传他在外受困的信,便全然知道宫中的一切风浪都是一人所为,而这人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后来他被禄衡引去紫阳宫,有人佯装刺杀他,又把他引到东山乱葬岗,他看到来着的面容,竟然是侄女的侍神凤真寻,他感叹霁初的冰雪聪明,也庆幸有人与他并肩作战。
今日一役,是自离宫那一晚开始筹划。嵩阳调动了人间所有能够调动的人力,短短几日,就帮他将北宸这六成兵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调到垓城。
却没有想到,自己这倾力相助,竟是给展颜送了一道催命符。嵩阳好恨好悔,为什么要由着展颜回宫淌这池无法澄清的浑水,以他的本事,他们本可以找一块自在之地,逍遥快乐的生活。
当他回来看到展颜几近凉透的尸身,就连最后的告别都来不及说,嵩阳全身的气韵犹如火山一般在体内喷发。
他目中的火,仿若能燃尽万事万物,他觉得,自己即将失去理智。
辰爵被嵩阳从背后出其不意地重创,自知他那一击几乎是用了全力。经脉错乱,元气倒流,辰爵只感五脏肺腑都如潮翻滚。
他拼命运气,才勉强将那股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元气理顺。
然而,想要发招,恐怕不可能了。
他缓缓回身,碰上嵩阳那一双冷如刀刃的眼眸。
嵩阳一字一顿地对辰爵道,声音如绝望的困兽嘶哑了声线:“辰爵,再没天意救你,我留你一口气息残喘,就是要告诉你,你今天要以血来祭奠展颜和万俟族成百上千的亡魂!”
辰爵笑笑,也许这一口残喘之息,便是我的“天意”。
如果此时,辰爵扼住身后那副近在咫尺、虚弱微息的娇躯,以嵩阳主人——妖王之妻为要挟,嵩阳会不会为此忌惮呢?
一定会的!
所有侍神都会把主人的一切凌驾于自己之上,更何况她是主人一生要守护的挚爱。
这简直是绝妙的脱身之法,就连辰爵自己都暗自叫绝,老天总是特别眷顾他,不是吗?
一阵头晕袭来,辰爵眯了眯眼睛,努力运气不让自己倒下,片刻,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假山,开口:“嵩阳,你让我先挪到那边去……”
“你还要耍什么花样?”
“你的招式太猛,我离她太近,恐会波及她。”
“你……”
此话一出,辰爵自己都大为不解,为什么他要放弃这绝好的机会?
不知道!
他的大脑早已空白,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本能。
他的眼眸半睁半阖,却星辉犹在,勾唇一笑,挪步远离霁初所在的位置。
霁初原本已经无力睁开的双眼也因为辰爵的举动微微开启,以她作为要挟,是最简单有效的保命之法,为什么辰爵他……会远其道而行?
她不可思议地目送辰爵一步一晃地挪到那座假山下,他席地而坐。
又一口血因为他的俯身,从唇角涌了出来,他抬袖随意抹了抹,目光遥遥投向树枝上被藤蔓半吊着的霁初,方才恍然,一直以来,他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从未想过她是别人的……
他纵然怨她恨她想杀她,却从不曾真心希望她死。
他微微一叹,我又怎能拿自己的女人去要挟别人?
这么想着,他缓缓侧头,对即将发招的嵩阳说:“嵩阳,你攻过来吧,我们现在就来看看,是不是真有天意。”
是不是真有天意呢?
辰爵并不知道,从来都运筹帷幄的他,却对此时此刻之后的下一瞬间全无预料。
嵩阳只要再一抬手,也许连眨眼的功夫都用不了,他就会去地府报道。
他勾唇的浅笑的表情依旧优雅高贵,与他闲暇的日子在书房品茶阅卷时无异。
霁初眼见辰爵面色从苍白逐渐变得惨白,无波的眼眸里泄露出异样无解的情绪,似被春雪打落的梅花。一时间,曾经太过激烈的爱意和伤痛突然沉淀,那副依附过的身躯与眼前这个将死看得玩味的男人无限重合。
终于,她艰难开口:“嵩阳,饶他一命吧。”
嵩阳大惑不解地望着霁初:“初大人,你开玩笑?你忘记他手上染着的是谁的血了吗?”
“正是我知道,我记得,我死也忘不了。”霁初道,“他现在死在这里,我母我叔父我兄长也活不过来。而以他现在的伤情,恐怕也活不了几日,你又为何要给他一个痛快,正合他意?”
嵩阳望了望刚刚只不过是微微浅笑的辰爵,此时眉宇间已然依稀出现一丝得意,似是在告诉他何为天意,他心中顿然如利刃刺穿般悸痛。
嵩阳的掌上笼起一股气晕,庭院冷风骤起。
“嵩阳?”
“初大人,恐怕嵩阳不能听你的命令!他是魔界维护的人,今日留他不死,唯恐后患无穷!我知道大人与他有多年的情谊,但也请大人不要妇人之仁!”
霁初的薄唇微抿,嵩阳是何等聪明,怎会看不出霁初是有意留辰爵性命。
其实,并非她忘记国仇家恨,只顾儿女情长,而是她深谙以命抵命之后的寂寞与空虚。何为放下执着?无非是经年之后,突然想起,无喜无悲,不爱不恨。
只不过,在辰爵受到重创,还不忘护她周全那一刻,她突然懂得其实本没有绝对的爱和仇,人的情愫无不复杂牵扯,斩断这头也会波及那头。斩与不斩都会痛,唯一解脱的方法,便是放下。
只一瞬,霁初选择放下,选择不经流年,此刻便对他无喜无悲,不爱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