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帐幔内,桑玥窝在慕容拓的怀里,睡得香甜,真是像头小猪,屋外狂风呼啸,吹断了好几根百年老树的枝桠,那清脆的断裂声和钝厚的重物砸地声,在寒冷的冬夜如惊雷炸响,声声入耳,她却是没有丝毫察觉。
她的藕臂软软地搭在慕容拓精壮的腰身上,头枕着他温暖的臂膀,大抵又在梦里偷吃了东西,嘴角流下一滴晶莹的口水。
这个女人自从有了身孕就憨态百出,更遑论,即便她在人前优雅十足,床上的睡相当真不敢恭维,她不仅手臂搂着他,腿也盘着他,这是蜘蛛精?
“瞧你这熊样,也就我受得了了。”慕容拓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用帕子轻轻地擦了她的唇角,尔后继续维持之前的动作——他的大掌一整晚不曾离开过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奇怪了,记得楚婳生前总埋怨他在她肚子里动得太厉害,几乎要踹破她的肚皮,可他摸了桑玥一整晚,小玥玥怎么不理他?
他小心翼翼地拿开桑玥的手和腿,抽回自己的胳膊,让她平躺在绵软的床褥上,失了熟悉的“抱枕”,熟睡中的桑玥不悦地哼了哼,若在以前她许就惊醒了,但眼下,哼哼之后,再次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确定桑玥睡得雷打不醒,慕容拓嘿嘿一笑,身子一滑,将头扎进了被窝。他的脑袋停在了桑玥的腰腹前,悄然掀了亵衣,露出平坦柔滑的小腹。他轻柔地四处吻了吻,最后停留在可爱的小肚脐那儿,想着好歹这也算是一个小洞,离他女儿最是近吧。
他清了清嗓子,觉得这样做很白痴,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得不得了,他虽日日夜夜地盼着她,但当她真正出现的时候,他又手足无措了。他是什么臭脾气他自己最清楚,想当初桑玥可是讨厌他了,小玥玥呢?她会不会不喜欢他这个爹?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种感觉,和他当初对桑玥死缠烂打时太像了,满心期盼、满心欢喜又满腹踌躇。
“小玥玥,你在里面吗?”一说完,他赶紧噤声,侧耳倾听桑玥的动静,发现她睡得香甜,又悄声道:“猜猜我是谁?”
再次倾听,桑玥的呼吸平稳,他有种“偷腥”没被发现的得瑟,忽觉十分刺激,于是笑得诡异,“小玥玥。”
小玥玥当然是不理他的。
慕容拓的浓眉一蹙:“你怎么一个晚上都不动一下的?”
“你动动看,我给你买糖吃……”
“你要不要那么懒?”
“你真的很懒。”
……
越说越咬牙切齿,那声更是从悄声逐渐变得大声,他蒙在被子里、沉浸在和女儿的交流里,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精彩极了。
“噗嗤!”
头顶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慕容拓大惊失色!这下窘了……苦心经营了一年的成熟稳重形象顷刻间毁于一旦,桑玥又该骂他幼稚了。
一念至此,他当真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就闷在被窝里,对着桑玥的肚子吹热气。
桑玥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他说话时的热气吹得她肚皮太痒,受不住了。
但她的心底,真的很欣慰。她终于看到了楚婳过世之前的慕容拓,那个单纯的、傻傻的、不再心事重重的慕容拓。原以为冷瑶给他造成的阴影会如跗骨之蛆纠缠他一辈子,即便他们圆了房,他也不曾放下心里的芥蒂,没想到,孩子的到来硬生生地把他灵魂深处的暗影一夜之间给逼了出去。
她扶住他的双肩,用了用力,将他拽了上来。借着零星微弱的皎月清辉,她看见了他额角晶莹的汗珠,每一滴都是他对妻儿炽热的爱。捂在里边儿怎么会不热?他愣是忍着不适讲了那么一大通话。
慕容拓被看得一阵心虚,耳根子如火烧般,似乎还能感觉到脉搏的鼓动。这种小动作被桑玥抓了现行,可真是太自毁形象了。
桑玥捧着他俊美的脸,温柔地笑了:“孩子四、五个月才会出现胎动,那个时候,他或许能听见。”
窘!原来是这样。那他丢了形象,含糊不清地讲了半天原来小家伙半个字都听不到!
你这样渴望孩子,可知我心里有多欢喜?桑玥朝他靠了靠,鼻尖几乎要抵住他的,天快亮了,她睡意全无。
如春季柳絮般轻飘和暖的呼吸喷薄在慕容拓的唇上,慕容拓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忍不住用温软的唇瓣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精致如画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起先只是随意地过过嘴瘾,谁料,一碰就是戒不掉的瘾、停不下来的瘾。
他的吻落在了桑玥莹润的唇上,桑玥的后颈蔓过一丝电流,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弓起,和他唇舌相依、缱绻交缠了许久,室内的温度渐渐上升,二人都倍感燥热。
桑玥轻车熟路地褪去他的亵衣,同样,他也不费吹灰之力地剥了她的。
这一吻,似碎了十里桃花酿成汁,滴入百年陈酒老窖,醇香迷人,难以抗拒。二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已对彼此十分熟悉的他们轻易地撩拨起了对方心底最火热的欲望。
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就要开始提枪上马,突然,似想到了什么,堪堪停住了动作:“那个……好像怀孕的人不宜行房。”
这倒是真的,头三个月胎儿尚未坐稳,巨大的震动容易导致滑胎。其实,最近二人的房事挺频繁的,孕早期,桑玥似乎格外渴望这个,但昨儿把消息一公布,这事儿就忽而变得郑重起来,别说慕容拓,桑玥也有了丝丝压抑的心理作用。
良久,她想了想,按耐住眸子里的迷离之色,幽幽叹道:“好吧,那就忍忍吧。”
“要忍多久?”
“忍足三个月。”
慕容拓的神色一僵:“这么久?”
桑玥咬住薄唇,点点头:“嗯。”
慕容拓浓墨的剑眉高高蹙起,似从暗黑天际强行剜下的两片墨云,笼罩着那张俊逸白皙的脸,立时,那脸色就沉了,不多时,他咬咬牙,欲求不满躺在了她的身侧,头一次尝到了妻子怀孕的“艰辛”。
“对了,慕容锦来了大周?”昨晚听他的口气,应该是这样,桑玥想问个明白,毕竟她是太女,别国太子来访,她焉有不知的道理?哪怕出于政治考量,她也得摸准慕容锦的动机。
谁料,慕容拓的大掌一滑而下,扬帆过境,驰入了春雨绵绵的汪洋:“我发现你一点儿也不想忍!”
“你……你做什么……你……嗯……”
桑玥总算是再一次领教了这个男人吃醋的功力,真真天下无敌。无数次地送她上云端,却在每一次接近巅峰时恶作剧地将她拉了下来,把她折腾得临近早朝,她终是承受不住,情意绵绵地唤了两声“相公”,他才心满意足地给了她。
其实,她跟慕容锦完全没有可能,谁都像慕容拓那样愿意做她背后的男人?慕容拓是北齐内定储君不假,但那不过是安抚民心的权宜之计,即便他登基了,央央北齐他还是会甩给赫连颖打理,自己则空顶个名号在大周陪她。真不知道,慕容拓究竟在担忧什么?难道慕容锦想吞并了大周不成?
早朝上,桑玥拿出人证、物证,坐实了云笙、冷煜泽和苍鹤相互勾结、弑君未遂以及残害陆流风的罪名,云傲废黜了云笙的皇子身份,并将他和冷煜泽交给桑玥,任凭她处置。
而经过文武百官对于姚秩提供的消息的探讨,大家彻底打消了对于姚家通敌叛国的疑虑,并下旨意召姚清流返京,并破格提拔姚秩为参副将,顶替陆流风的职位。那支军队原先由冷煜林管辖,冷煜林死后,未曾另立新将,姚秩有很大的晋升空间。
随着召回姚清流圣旨的到来,另一个问题也浮出了水面:荀义朗重伤,姚清流返京,那么,祁山的局势该有谁来掌控呢?
最后,桑玥请命东上,挂印出征,云傲准了她的请求,并把胡国的玉玺交给了她,表示,必要时候和谈也无不妥,但一定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桑玥眯眼笑了笑,从她手里占便宜的人,要么没出生,要么都死了。她之所以亲自去祁山,一来,是太女使命,二来,灵慧探到了小石榴的消息。她终于要见到妙芝的孩子了,她一定、一定会救回小石榴!如果可以,她也要救回姚俊杰!
胡国那边,姚俊杰被重创,接替他帅将职位的不是别人,正是瑶兮公主的生父——豫亲王!
经历了冷芸一事的打击,云傲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原先只偶见一缕银丝,今早却霜降了额角。他和北齐皇帝赫连风一样,都患有极为严重的头疾,赫连颖说,除非开颅,否则难以断根。问题是,开颅的风险太大,谁敢拿命去赌?苍鹤尽管潜伏在大周多年,企图通过控制皇储来密谋大周的江山,但他给云傲的药是真实有效的,因为冷芸爱云傲,除了她自己,她不许其他人伤害云傲。而今苍鹤成了通缉要犯,无人给云傲提供镇压头风的药,他的病情便会日益严重。不得已,桑玥只能拜托慕容拓在给赫连颖报喜时,附加一项给云傲问药的提示。
下朝后,姚秩在金銮殿附近叫住了桑玥。
经历了战火硝烟并知晓了自己身世的姚秩少了几分以往的青涩,多了一些霸气和凌厉,犹记得初见他时,他穿着廉价的布衣,天水之青,偏显得飘逸洒脱,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闪动着藏怒宿怨的波光,一发怒,竟震断了发带。莽撞,是姚秩给桑玥的第一印象。
而今且再看他,一身皓月银白,丰神俊朗、气韵不凡,“莽撞”已不属于他,他蜕变得比桑玥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彻底,谁能想到当初姚家的惹祸精,摇身一变竟成了大周的风云人物?
如果没有桑玥一次又一次的毒打,他不会知道什么叫做以暴制暴。
如果没有桑玥将他吊在油锅上的一整晚,他不会知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如果没有桑玥的那句“你说,我就信。”,他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信任。
如果没有桑玥在他受人凌辱时给予了他绝对的维护,他不会理解什么叫做感动。
是桑玥一点一点地逼他,又一点一点地鼓励他,所以,他才能有大展风华的决心和机会。
他守护了铭嫣十六年,眼下铭嫣已被人救回胡国,余下的岁月,都让他默默地守护她吧。
“秩儿,想什么呢?”
桑玥的轻唤打断了姚秩的思绪,他咧唇一笑:“再想我们什么时候启程,真希望能快些见到祖父,把胡人赶出大周。”
“越快越好,礼部的人已经在着手准备出征的物品,我毕竟是代替天子出征,礼制稍显繁复,但最晚也就明、后两天了。”
“慕容拓也会去的,是吗?”现在,他已不再唤他曦王殿下。
桑玥的手下意识地摸上了小腹,目光不复在朝堂之上的凌然清冷,而是柔和得如早春最明媚的一束阳光:“他自然是要去的。”
她心情好,姚秩的心情便也畅快,他的笑意加深:“二姐姐不会让他欺负我的吧?”
桑玥不禁失笑:“你如今乖得很,他怎么会欺负你?”
乖?姚秩懵了。
桑玥故意放慢脚步,不是单纯地想要跟姚秩寒暄家常的,她的神色一肃,道出了潜藏在心底的疑惑:“秩儿,放弃胡国的锦绣前程,你不会后悔吗?”
姚俊杰在胡国有自己的将军府,乌苏女皇却把姚秩接入宫居住,可见乌苏女皇极器重姚秩,加上,他又是豫亲王的外孙,毫不夸张地说,姚秩回大周完全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姚秩转身,凭栏望向宽阔的宫道,双眸里跳动起睥睨众生的大气,话语不多,只一句:“我是姚家人。”
姚秩离去后,桑玥又见了冷华和姚俊明,吩咐他们多多留意各个皇子的动静,尤其是云阳的,云阳最近沉默得太诡异了。哪怕冷芸死了,他也只象征性地掉了几滴泪,并未采取任何报复行为。她高度怀疑,找到苍鹤的关键在于云阳,但云阳和云笙不同,他极为谨慎,没有露出丝毫马脚。
当然,如果找不到苍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苍鹤已经死了。冷芸对苍鹤动了杀心,就不会留着他的命,她和苍鹤相处了数十年,总会有办法除掉他。但苍鹤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会是什么呢?这是桑玥关心的问题。
桑玥被云傲叫去了华清宫,巧的是,临川公主也在。
朴清然和云傲端坐于主位上,临川公主恭敬地立在一旁,朴清然亲热地给桑玥打了声招呼:“玥儿,你来了。”顺带着,给桑玥挤眉弄眼了一番。
云傲本就憔悴万分,此时脸色更是黑得吓人,他将手里的文书递给多福海收好,多福海躬身接过,也见缝插针地给桑玥瘪了瘪嘴。
发生了什么事?
桑玥犀利的眸光最终落在了临川公主含了一分英气却天姿国色的容颜上,她低垂着眉眼,略显不安。在她对面,是肃然起敬的梁太医。
“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给太女把脉。”云傲冷声吩咐完,梁太医恭敬地应下,“是!”
临川公主的头垂的更低了,桑玥心下了然,必是她向云傲禀报了昨晚她的孕吐反应,她或许是出于好心,担心她生病了不自知,但云傲是过来人,立马就会联想到怀孕这件事上。云傲曾经明确地表态,大婚之前不许她有孕,现在她怀了,还是怀的慕容拓的孩子,云傲怕是要雷嗔电怒了。
她探出手,梁太医搭上帕子,仔细了诊脉,眸子一紧,转身对云傲禀报道:“皇上,太女殿下的是喜脉,已怀孕一个半月。”
云傲一把拂落了桌上的茶具,“把东宫伺候太女的嬷嬷乱棍打死!”
朴清然和临川公主俱是一惊,因为太女怀孕,所以要赐死无辜的老宫女?
桑玥冷眼看向云傲,她可不会把云傲的残暴作为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云傲明知老嬷嬷是受了她的旨意才没有对她例行处理,他不惩罚她这个头头,却非要拿下人开刀,是想杀鸡儆猴吗?他残暴不仁,就想用她的同情心来买单?哪怕他杀光东宫所有人,她要是讲半句求情的话,她就不是桑玥!
云傲明知故问道:“孩子是谁的?”
桑玥淡淡地道:“慕容拓的。”
慕容拓到底对云傲有救命之恩,何况桑玥肚子里怀的是他云家的血脉,他即便气得要死,也不能把孩子怎么样。但他还是脸色一沉,跟桑玥谈起了条件:“给沐倾城一个名分,朕许慕容拓成为太女驸马。”总不能让他的孙儿一出世没有父亲,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不行,儿臣只要慕容拓一个。”留着沐倾城的命,也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给他名分?开什么玩笑!
“你还反了?敢忤逆朕的旨意了?朕是天子,是你的父亲!你是臣也是子,你哪来的底气跟朕公然叫嚣?”
朴清然到底不是真的冷香凝,不敢像冷香凝那样怒着跟云傲发火,她轻声地试探道:“皇上,你别生气,吓坏了玥儿怎么办?”
云傲气得不轻,尽管握住了朴清然的手,却仍是没能平息心底的怒火:“你让她说。”
桑玥不为他的龙威所慑,从容不迫道:“父皇让儿臣做这个太女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儿臣的意思呢?”
“你……”云傲气得头颅里像有个锥子在不停旋转,痛得他倒吸好几口凉气。
“父皇你承不承认,儿臣原本都是南越的曦王妃,不为别的,就为儿臣生在南越,长在南越,也嫁给了南越人!父皇没能在儿臣出嫁之前寻回儿臣,这不是儿臣的错!儿臣回来了,但儿臣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太女!父皇你把儿臣按在了这个鲜血淋漓的储君之位上,儿臣认了!为了大周江山,为了母后一世荣光,儿臣……放弃了单纯美好的日子,慕容拓不离不弃,心甘情愿地站在儿臣背后,这份深情,儿臣宁死也绝不辜负!”
死?她居然敢在天子面前提这个字眼!
云傲遽然起身,拔了墙壁上挂着的宝剑,指向桑玥,双目血红:“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桑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儿臣宁死也绝不辜负慕容拓!”
这就是一场极端的较量,她但凡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者惧色,便失去了跟云傲谈判的筹码,给沐倾城名分只是云傲逼她就范的第一步,她相信云傲还有后续条件,若是一开始她就输了阵势,后面岂不是任他搓圆揉扁?
“好,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宁愿死也不辜负他!”
云傲阴沉着脸说完,挥剑一斩,剑气如虹,在静谧的大殿劈出了一道摧枯拉朽的呜鸣,他不动武多年,就连多福海都快忘了这位嗜血帝王曾经打了多少胜仗,南征北战,哪里没有他的影子?若非战功实在显赫,先皇何至于废了太子,垂青于他?
要说桑玥一点儿恐惧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作为父亲,云傲疼她胜过任何一个皇子公主,但诚如云傲所言,他是父亲,更是天子,她今儿就是赤裸裸地挑衅了天子权威。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冲动不过是一息之变,云傲究竟会如何,她的心里真的没底。
她就是在赌,若赢了,她从此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若输了,她唯有跟云傲恩断情绝。她这辈子,不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生父也不行。
云傲瞧着桑玥没有半分躲闪的意思,心底的怒火更盛了,慕容拓给她使了什么妖法?她竟然宁死也不愿辜负他!这是他的女儿,没错吧!为什么他能执掌天下、操控万民,却独独捏不住女儿的心?
临川公主捂住了唇,将惊呼吞入腹中。
剑锋凌厉,寒气逼人,鼓动桑玥额前的红宝石华胜,凉凉的摩擦着她光洁的肌肤,她的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毕竟那剑已离她如此之近,她仿佛能够闻到一股来自阴间的骸骨尸气,森森幽幽、阴阴翳翳,肆无忌惮地碾压着她的意志,仿佛要将她吞噬在那暗无天日的广袤炼狱中。
这一瞬,阳光格外刺眼,冷风格外刺骨,好像都在逼她求饶。
但她终究是凭着一股常人无法想象的强大执念克制住了想要躲闪或眨眼的冲动。
咝!
衣料裂帛的声响。
剑自她的右侧宽袖一穿而过,冰凉的剑刃进贴着她的臂膀,像一块万年玄冰,瞬间就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埋在宽袖中的手深深地刺入了掌心……
哐啷!
云傲扔了手中的剑,亦或是,他突然浑身无力,身形一晃,掉落了手里的剑。
朴清然急忙上前扶住他,关起地道:“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又头痛了?”
云傲阖上眸子,脸上出现了比冷芸惨死的那一刻更加痛苦和绝望的神色,犹如头顶的一片天轰然炸裂,他孑然一身,傲立混沌乾坤,孤独得无所依靠:“存心气死朕,她就是存心要气死朕……这是朕最疼爱的女儿,却非要给朕作对!香凝,这是你给朕生的好女儿!”
朴清然的头皮一阵发麻,忍住惊悚,柔声道:“你别生玥儿的气……”
云傲痛得浑身冷汗直冒,朴清然拿出帕子擦了他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他的胸口似潮汐般起伏得格外厉害:“云恬,你是不是不愿意做这个太女?”
正常情况下,答“是”,立刻就会被废黜。
桑玥不做迟疑,面不改色道:“不愿意!儿臣剿灭胡敌之后,但请父皇撤销儿臣的太女身份,另立储君!”
“然后呢?”
“儿臣要相夫教子。”
“哈哈……”云傲笑了,“云恬,好一招以退为进,你算准了朕舍不得放你去南越,也算准了朕的十多个儿子里一个都不如你,你觉得自己很有优势,对不对?足够和朕讨价还价,不,威胁朕,对不对?”
云傲是动了真怒了,桑玥的目光一凉:“没错,既然儿臣是天命所归,除了儿臣,便再无他人能挑起大周的万里河山,父皇为了一个太女驸马跟儿臣闹得水火不容,这又是何必?”
真到假是假亦真,假到真时真亦假,这对父女的对峙,究竟含了几句谎话、几层深意,不得而知。
云傲猜不透桑玥的,桑玥也洞穿不了云傲的。他们二人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又同时用这种唇枪舌战的方式试探对方的心思,这可真是一对无比奇怪的父女。
云傲原本还有第二个条件,奈何出师不利,首战惨败,即便他步步紧逼也于事无补,若他早知道桑玥有孕,绝不会同意她奔赴战场,偏临川下了朝才告知她桑玥昨晚的异样,那时,圣旨已经颁布,他不能朝令夕改。
他的双指捏了捏眉心,含了一分戾气的眸光扫过多福海手里捧着的信件,唇角忽而一勾,眉宇间的浓沉雾霭散去了大半:“你和慕容拓凯旋,朕再下旨赐婚。”
桑玥规矩地行了一礼:“多谢父皇,儿臣和慕容拓定不辱使命。”话虽如此,可以她对云傲的了解,云傲不像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他威胁不了她,却也不该这么轻易地就成全了她。云傲又想耍什么花招?
云傲看向桑玥:“带沐倾城一同前往,朕准了你的,你也要应了朕的,若是你们两个当真情比金坚,别说一个沐倾城,就算天下男子皆围绕你转,你也不会移情别恋才对,你就当是朕对你们两个的考验好了,经受住了,你们从此光明正大,你意下如何?”
桑玥幽静深邃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凯旋了就下旨赐婚?这回,她没有推脱,一来,云傲是帝王,在不损害她和慕容拓夫妻关系的前提下,给他一个台阶下是正常的;二来,沐倾城这张妖孽祸国的脸说不定真能在交战时迷晕一堆胡军。
礼部的人按照天子出征的规格浩浩荡荡地准备了几十车专门供她一人享用的东西,仅随行的太监宫女就达五十人之多,这简直太劳民伤财了。这哪里是出征?跟出塞行围没什么区别了。
一出京都,桑玥就以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把宫人们送回了皇宫,包括许许多多额外的衣料服饰、珠钗珍宝和稀有食物。
目前,祁山尚有两座城池处于胡国人的控制中,桑玥一行人的目的地在辽城,将会和荀义朗一样,入住辽城的城主府,姚清流则在冀城,召他返京的圣旨将会和桑玥同一天抵达,在那之前,他仍是挂帅将领。
原本从京都到祁山,将行进速度提升到极致,十日可抵达。但舟车劳顿,桑玥的害喜反应太过严重,几乎是一吃就吐、一喝也吐,甚至早晨醒来,尚未进食就开始吐,一张俏脸瘦得只剩一对眼珠子了。慕容拓心疼,逼着她下令让队伍放慢行进的速度,愣是走走停停,用了双倍的时间才到了辽城,乃至于他们所有人都在半路渡过的个大年三十。
除夕夜,队伍在汴州城的驿站歇息,桑玥吩咐厨子准备了饺子和稍微精致些的菜肴,她和慕容拓陪着大家伙儿快快乐乐地吃了顿年夜饭。
这是她和慕容拓认识以来渡过的第五个除夕,从前,他也陪她守过一次岁,那是她十四岁的时候,他制服了北齐,在棠梨院陪了她整整一晚。
事隔三年,终于再次和他依偎渡过这意义非凡的节日,即便周围的环境陌生而简陋,她的一颗心却是安定得不得了。
有慕容拓的地方,就是家。
她到底是孕妇,瞌睡多得很,没守一会会儿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慕容拓轻柔地给她穿了衣衫和鞋袜,并取了最厚的银狐大氅裹住她,随即将她拦腰抱起,施展轻功,几起几落,停在了一处高塔之上。
背靠木雕花,面向月凭栏,高塔之高,伸手仿佛嵌入苍穹,那繁星弯月,犹如闪烁在指尖,光耀在心田。
慕容拓席地而坐,让桑玥坐在他腿上,背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氅衣裹身,只露出她一颗小小脑袋。
桑玥打了个呵欠,眸子里窜起一层水雾,瞌睡被冷风吹散了几分:“你带我来看什么?大年三十,月牙儿还没我的眉毛粗呢。”
慕容拓笑了笑,紧紧搂着她,一张如玉风华的脸在点点星光的照耀下,似蒙了一层雅致清辉,那浓眉连天堑、明眸亮秋波,俊美得令漫天繁星暗淡无光。
他吻了吻桑玥削瘦的脸蛋,心疼地呢喃道:“你辛苦了。”看了才知道,害喜的反应有多折磨人,一天呕吐几十次,这是什么概念?她时常吐得连坐着的力气都没了,但她很坚强,忍住不适,努力地吃东西、努力地喝汤,哪怕其实最后都只在肚子里走了个过场。
他后悔了,早知道怀个孩子会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他宁愿不要。
桑玥明白他的顾虑,她仰头,脸颊贴着他的,笑着宽慰道:“比起没有害喜反应,我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起码我知道他在我肚子里茁壮地成长着,他长得不好,我才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你说呢?”
在胎动之前,害喜是唯一能令她感觉到这个生命在蓬勃跳动的凭证。所以,再苦再累,她都甘之如饴。
慕容拓的眼角隐有水光闪耀,搂着她的胳膊微微颤抖,声线也微微颤抖:“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一心想快些要个孩子,好在和她之间建立一座一辈子斩不断的桥梁,却浑然不顾大周现有的局势如何紧张,瞧她,怀了孕还要代天子出征,这一路的奔波劳碌岂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更不用说,她还是个孕妇。
相处那么久,桑玥怎会看不出他在担忧什么、自责什么?她从氅衣的缝隙里探出小手,摸着他冰凉的脸,笑道:“我就是去做做样子,冲锋陷阵是你的事,我只管在城主府睡大觉。”
慕容拓仰头,似要把什么逼回眼角,片刻后,他也笑了:“嗯,你安心养胎,和我们的女儿一起,每天等我回来。”
只要想着你们在那儿,我就一定能回来。
桑玥点点头:“云傲说,凯旋了就许我们大婚。”她知道云傲肯定埋了暗茬,但他埋一个她拔一个,埋两个她拔一双,她就不信这天底下有谁阻止得了她嫁给慕容拓。
“好,我要给你一个震惊天下的婚礼。”慕容拓满含深意地说完,紧紧抱着她,呼吸着她身上淡雅的梨香和海棠香,不再多言,只静静地享受着他们于寂静寒风中带给彼此的温暖。
“慕容拓。”
“嗯?”
“能为你生孩子,我很幸福。”
突然,眼界所能触及的夜空划过了一道金色光束,像一把长长的利剑,不由分说地斩破了暗黑如墨的苍穹,自此,拉开一道目光无法捕捉的口子,紧接着,那隐有余辉的夜幕中,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光影潇洒地飞逝而过,火光赫然照天,荧荧然,良久渐暗,却又迎来新一轮炽热光海,死气沉沉的夜,瞬间就活力四射了!
“好美的流星。”桑玥由衷地赞叹起大千世界的神奇,这样浪漫唯美的夜,便是她活了两辈子也不曾奢望过。
慕容拓指向遥远天际:“据说,对着流星许愿很灵的,那么多颗,你可以许好多好多。”
其实,只是单纯地想带她看看而已,这样的奇观百年难遇,总之不想错过,当然如果硬说他有没有别的小九九,其实也是有的。
桑玥开心地笑了,纵然她不信神、不信佛、不信流星能让美梦成真,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好。”
高塔对面,与之遥遥相望的漆黑山顶,一道欣长健硕的身影,同看这一片夜空,同赏这一片星雨,只是他孤影难眠,对方佳偶天成罢了。他狭长的翦瞳里闪动起丝丝意味深长的锋芒,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叹,转身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又是一颗极度闪亮的流星划过,几欲照煞了这一方广袤的天地。慕容拓的余光一扫,心情大好,扳过桑玥的脸,吻住了她的唇……
跟她抢桑玥,门都没有!
赶了二十天的路,桑玥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辽城。苏赫携辽城官员在城门口列队恭迎,与他随行的还有独女苏柔依。苏柔依很是钦佩这位轰动大周的传奇女性,是以,即便于理不合,她还是求着父亲带她过来了。
桑玥穿着月牙白宽袍,内衬朱红绣青鸾百花曳地裙,端庄大气,又不失凌厉。她的发丝轻柔地落在肩膀上,像一匹光洁柔滑的绸缎,额前的华胜颗颗晶莹,璀璨潋滟,倒是为她苍白的面色凭添了一分精气神。
慕容拓则是一袭墨色锦服,华贵冰冷,傲骨天成,和桑玥比肩而立,一同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二人就往那儿一站,一股泰山临顶的威压急速波及了全场,所有人尚未看清桑玥的样貌,在苏赫的带领下齐齐拜倒,朗声道:“参见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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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有读者催更,奈何笑笑这几天实在不舒服,下个星期,一定补上一次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