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衔泥(1 / 1)

钜燕死牢。

古楚容三人未缠铁索,未盖沉枷,身上也未瞧见半点伤处,只是穿着囚衣,灰头土脸,神色颇是郁郁。

牢门之外,停一步辇,半卧其上的古云渥,脸色焦黄,两腮深陷,一看面上就是带着病的。

四人交目,半晌无言,待得好久,方听见古云渥喉头隆隆雷响,膺前起伏个几回,呜的一声将一口浊痰连着半嘴老血呕在帕内。

古云初见状,忙不迭将身子朝前一仆,两掌紧捉着牢门,欲要启唇,然则瞧着那透红的帕子,心早是凉了大半截。

古云渥半阖了眼目,润润口唇,稍一摇眉,竟是笑了,“一夜千条计,百年万世心。现而今命不久矣,人反倒活通透了些”

一言未尽,已然见楚斗贞两掌前挥,抬声疾道::“国主,你这身子瞧着确是不甚不甚爽利然则天佑我主,自有后福”

古云渥闻声,两目微开,并不着急说话,反是摇摇眉,肩头抖个两抖,吃吃笑了,“斗贞,自何日始,你也忸怩作态着说起漂亮话了”

楚斗贞被古云渥一句戏言拍在额顶,脸色通红,膺内霎时连气都走不畅了。

古云渥眉一蜷眼一黯,面上净是些窥尽红尘瞧不破的寂寥倦怠,“孤这几日着实委屈诸位了”

牢内三人闻声见怔,正自思忖着该当如何接应下这不知虚实难明前后之言时,又听得古云渥急乎乎喘了几喘,浅声叹道:“此番,倒是轮到孤词不达意了诸位受我作难的,又岂止暗度陈仓一桩事体孤对尔等不住的,又何啻受辱下狱十足冤情孤眼前三人,为臣子微劳足录,遑论护国保家戮力匡襄之功;为手足兄友弟恭,更不消说我等同舟共济生死相托之义这般言来,再瞧瞧尔等眼下模样孤这国主做的,兄弟当的,怎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闻听此言,容约两目一定,咂了咂嘴,面上倒是添了些外人瞧不清来由的怒气,脊背再往高处一拔,挑眉便道:“兄弟相与,还不就得是赴汤蹈火而无反顾你且莫多说些有的没的,静心养痾方是大事。”

楚斗贞忙不迭急急一应,“正是,正是”脱口即出,然则须臾一顿,其却又压低了声儿,口内连连念叨,“非也,非也。此回下狱,咎由自取,理合就戮,岂敢多言若臣思虑周全多下心力,也不致带累那几多性命主上对西宫娘娘同三皇子宝惜异常,爱如眼目,我等岂是无知”

“可臣臣那一时是当真以为稳操全算.也是当真当真遣了心腹精兵前往后廷以为卫护孰知他怎就那般蹊跷作怪”

“差之毫厘,失之须臾西宫遭命若此,皆乃前定,你我安有奈何孤即便要怪,也只能等着痛饮孟婆茶前,好将那造化小儿一通斥詈罢了。”

古云渥强打精神,宽慰他人,亦算自藉。

一言初落,牢内三人再忆先前,恍如一梦,两两对视,俱觉揪心,慌忙各自收了眼风,逃目别处,再也难得片语支应。

候上约莫半盏茶功夫,古云初目珠方咕溜溜转上一转,机锋一换,倒是后知后觉应和起古云渥前言来,“臣弟蒙君不弃,素餐日久,既当用时,甘为给使。”话音方落,其下颌朝内一收,目帘反是上挑,冷不丁暗扫一眼古云渥,而后又再四面张顾,待查确无旁的耳目,这方探舌濡濡口唇,低声试探道:“皇兄,昨日之日难留,眼下再重,亦重不过你这身子去。想起那日殿上,内侍仓皇疾呼,好教我等心胆俱颤,生恐生恐”

古云渥口唇稍开,徐徐纳气,然则一口长气吊到一半,又止不住猛咳起来。

“太医早是瞧过了”古云渥摆摆手,将先前沾血的帕子叠了叠,再往口唇处一糊,静个半刻,见那肺气又没了外泄之态,这方软了软肩颈,半见调笑道:“暴气上逆,而后血脉塞闭,昏聩两日得少复神智,便是回光返照之相。”

不待旁人有言,古云渥早将面庞往边上一侧,肩头轻颤,再启唇时,哪儿还掩得住那浓重的哭腔

“人道修短有命,何惧一梦南柯此番此番若孤追得急些,想来兴许能赶上我儿同其母妃,举家合懽,把臂同行地泉路远,归心如箭,这般稍一思忖,孤倒是一身轻松。”

古云初听到这处,便知那残存的一丝侥幸也是指不上了,心骨摧捽,身子自是颤笃笃,连带后槽牙也跟着止不住地抖,左右各将容约同楚斗贞扫个一面,却见其一个淡泊中留了三分悔疚、一个悲怆中掺着十足自责,想是他二人念及后庭惨死冤魂,再见跟前膏肓帝王,心内莫不是早忘了四下桎梏囹圄,全将自身置之度外了去。

“主主上蒙皇天眷佑,吉人必有天相”楚斗贞两手攒拳,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无名火,倒将十个指节齐齐烧的透红。“即便太医束手,民间亦有神人,那一位先前那一位神医便若菩萨临凡,妙手救苦之前既能而今何不”

古云渥面颊仍未回转,狠将鼻子一吸,哑声驳道:“斗贞所言,孤也并非未有设想。初复神智,便暗遣心腹去往那处,岂知那神医弟子道其数年前早已逍遥江湖,隐身去世;天欲亡我,现而今孤这情状,哪里等得到海底捞针原上捉蚤这几日,孤粒米未进,血倒是呕了几斛,汤药莫说过喉,单单闻着了便要干吐。四肢已不善举,一出一入,皆要人抬了;头窍亦是昏沉,一日只得一二时辰尚还能言,来此见你,已是不易。如此药石罔效,太医乏术,日日看着他们三跪九叩,声声乞罪望孤开恩,孤心里反有些过意不去。”

愈到后面,古云渥话音愈低,好容易连着说了几个整句,这便要挎着脸好一通歇息,待回了生气,方再言道:“孤这身子孤自己最是清楚,废后那一番唇枪舌剑,早将孤这五脏六腑扎成了蜂房一般。百念灰灭,无心恋生,若非后虑社稷,只怕孤当时绝气撒手尘寰,转而追随爱妃幼子而去”稍顿,古云渥又喘上两口粗气,再缓一缓,重又低道:“内宫之事,莫可外传;孤更无意惊扰民情,苟延残喘。故而斗贞一番好意孤心神领受,只怕垂死之身,风中之烛,居生无乐,不若早离。”

古云初听得此处,面色更见惨白,止不住自成千上万个毛孔里齐刷刷泛上来一股恶寒,叫那粟子起了满身。

“若是当朝国主命不久矣照眼目前情势,其当要当要将大统传了给谁四子亡三,除了那被废的东宫,焉有旁的计算若是古远寒登基,”古云初上下牙咔咔打仗,吞口浓唾,心下暗暗接着循揣:若是逼宫之计成了,反倒好说,然此时此际,古远寒欲承大位,一则需得平了忠主内卫心下怨气,好将自己捏造成个众望攸归曾无与二的真龙天子,愚民抚民,让那一干踮踵翘首巴望着青天的草莱们,好生守着民康物阜太平盛世的念想安分过活;再则那日殿上,废后对我似已生疑,即便只是虚张试探,日复一日,猜情渐重,我等如若苟活,待古远寒坐稳了江山,安能有甚甜果子吃

“最最糟的,尚不止此。“古云初再挑眉将古云渥窥上一面,牙根酸软,止不住地眯了眼,心下叹道:“最怕的,是这一干事体全然无需废后废太子亲自动手否则,他古云渥带病亲至,难不成只为了同三个阶下囚叙叙交情,忆忆峥嵘”

如此这般思来想去,未待定下心思,古云初已是紧锁眉关,两手屈蜷,无知无觉将掌心两处一对,小心翼翼使力摩挲起来。

楚斗贞见诸人皆不言语,半晌寂然,自个儿面上率先发了紧。燥吻尚干,口齿方露,也不论此刻当不当说话,更不管他眼下要说的中不中听,只想着先吱上一声,莫令四人这般不间不界也是好的。

其方一哼,头一个字尚有一半倒钩在舌头上,目睑一紧,却先见古云渥侧转头颈,未及掩面。倏瞬之间,楚斗贞两目大开,正对上一张涕泪阑干恶疾淘虚之相,任早年行军,瞧惯了生离死别,此时其也只得由着一个个惨死的娃儿化了厉鬼,跻跻跄跄,嚷着闹着扒住自己脑壳,挥拳蹬腿翻搅着一缸脑髓,直至神识连同憋了数日的眼水一并化成鼻漏涌溢出来。

古云渥两眼愈红,目窗再黯,稍一觑便扫着了楚斗贞面上,知他瞧见自己这涕泪齐下的窝囊情状,忙不迭竭力立袖掩面,咳咳又一通子嗽,待平了气,方才自嘲道:“人说英雄流血不流泪,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叹孤老了老了,竟于尔等面前这般没出豁。”顿上一顿,古云渥唇角一耷,径自喃喃,“若是佛天怜见,天上地下,肯教孤同西宫团圆,即便令孤哭瞎了眼、跪断了腿,孤也心甘。”

“好好一家门,偏叫偏叫那狼心狗行的废后歪缠得烟飞星散”古云渥喉头又起了痰音,自觉口苦,吧唧吧唧嘴,发出阵阵鱼嚼水声。

“可恨的是可恨的是孤而今行将就木,走投无路,非得将这治国之任传了予传了予那废太子不可”

古云初听得此处,倒似得了解脱,两目一闭,暗暗心道:该来的终归是来了,你如此含糊不决,也不过虚打磨陀不是亏得我那日还心心惦念着古远寒性命,怕是如今,活不成的反是我了。思及此处,古云初蓦地想笑,稍睨楚斗贞面色情态,强要自己以为放效。定上片刻,摊掌掩面,唇角一勾,自行诘道:这般下场,我又岂是如今方才悟到

一旁楚斗贞闻听古云渥之言,脑筋倒是转不动了,呆愣足有一袋烟功夫,直至听得容约缓道一句“冥冥有定”,这方钝钝回过神来。

“国国主所言臣”

“三岛路遥身汩没,九天风急羽差池。想我古云渥志在四方、胸怀天下,而今所忧,却是钜燕无主、皇位难固。虚为一世人,妄作一朝君,现还要拖着残躯,撇了老脸,来求来为那蛇蝎毒妇同不肖孽子求告尔等”

话音未落,古云渥陡地卯足了气力,身子一翻,掀倒在地,五体皆投,老泪纵横,恹恹哀道:“但求诸位,送佛送到西,看在云渥面上,相助逆子远寒登基若得成事,云渥地下长眠亦要为君祷祝,转世成人自当粉骨衔环”

言罢,古云渥下上十分气力,也只令得额顶拍地,咚咚叩了三个不甚像话的响头。

牢内三人见状,无不惶恐,碍于牢门,实难有为,只得慌叫着“国主请起”,待记起古云渥病重无力,这方抬声欲唤外头内侍进来搭一把手。

“莫再莫再叫了”古云渥骨头渐软,任自己一副近乎干瘪的骨架随意搁在地下,面颊一侧,单耳撑地,这方多导了几口新鲜气,吞口浓唾,缓声自道:“孤来此前便交代了他们,莫可支耳莫可流连,早早打发到别处,只待一个时辰后入内将孤接回便好。”

楚斗贞闻声见状,猛不丁一拳实实击在壁上,鼻酸颡泚,再难有言。

容约同古云初对视一面,互换眼风,濡濡口唇,仍是不疾不徐道:“眼下,我还是唤你一声李兄。望你平心静气,听我一句大言不惭说话自一十一岁前,我接了修建密道的差使,便早为自个儿余生做下打算。自那日离宫,我允了你明助废后宫变、暗襄易主东宫之请,亦早将自己交付出去,作了最坏计画。我这一命,何时用,如何用,你且安排便是。既是江湖弟兄,哪儿来的这般多谨小慎微繁文缛节”

古云渥耳郭一抖,反倒哭得更凶了,口齿大开,上下牙还连着唾沫银丝,放声便叫,“人之将死,其言当善。谁能料到我逢此末路,还不得不恬不知耻拖着尔等一同受罪”

古云初见状,亦是有些瞧不下去,纳口长气,低声自道:“若要扶远寒上位,便得先行消了一干守宫内卫的疑心。皇兄你便将那脏水尽往我等身上泼来便是。求只求求只求莫要辱了延久王府名声也莫毁了你侄孙女将来的大好姻缘如此,皇兄认为可使得”

言至此处,楚斗贞方才明白过来,面颊一扭,疾声附和道:“是了是了,臣这一条贱命,随君翻来覆去,只盼犬子余生可安,莫受牵连”

古云渥闻听,徐徐阖了眼,冷哼一回,自顾自低道:“云渥眼下,一来跪诸位,愿逆子远寒能脱出个清白身子承继大统;二来跪佛陀,愿拙计得行,好保得尔等后世安稳喜乐。”

“李兄这般说,想是有了全策”

古云渥稍一嘬腮,面上显出十二分举棋不定,静默半刻,方才开眼疾道:“皇宫知情内卫,我自会一一亲见,好生安抚,只要诸位同心相助,想来其难为患。这几日来,只要神智清楚,我便免不了绞尽脑汁当依何计,可令废后一心帮扶逆子,将对尔等猜心尽数放进肚去”

“结发多年,我对应氏也算了解。其再张狂,终归女流。”古云渥停上一停,卯力欲要挺身侧颊同牢内三人交目,尝试多番,仍是不得,最后只好悻悻作罢,舒口气道:“罚,需得重罚,按律究办,以儆效尤,好教那母子二人知晓大位得来不易,珍之惜之,莫要绝我国祚,将钜燕大好江山断送手中。然则若是取了诸位性命,应氏惶恐一时,难保安生一世。故而,又需将尔等置于其眼目之下,时时敲打,一则令其警醒,再则令其疚心。如此这般,不但可全了尔等性命,更可保尔等后辈岁岁无虞。”

只那么一瞬,古云初心里生出些莫可名状的异样:地下密道行宫,容约入朝支应,三人兵变下狱,后廷血雨腥风种种种种,似是有某一点,将这十数年古云渥的一棋一步勾连一处。

“不不,其对西宫娘娘那份痴心,怎么瞧也不似假作。再者说,虎毒尚不食子,那日殿上七歪八扭的皇嗣尸首,怎么看也不像是佛天兴云布雾”古云初愣了愣神,只消片刻,便将脑壳里“修建密道所循宝卷,其中之一,所绘便是内宫地下情形,其与宫外,籍一无人可查的废弃枯井相通”这一句,急煎煎压到喉下,吞口唾沫,好教它一股脑顺着喉管冲到腹肠,和着将吃进的掺着烂绿豆的糙米粥一并咕嘟咕嘟化成了粪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