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这桩事情,却是事后才告诉了傅山的。傅山听了,很是惊讶,如同瞧甚么怪物一般瞧了他许久,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颇有失望不解之色。桓震心知以他的价值观,决然无法接受自己这种做法,当下也不解释,只说日后自有分解,更要他好好辅助信王,以后没有大事,不必见面。傅山只觉得眼前这个桓震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完全不复是当日小五台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大哥了。只是大哥明知道今年年底魏忠贤就要倒台,干么还投入他的门下?这个大哥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太多不叫自己知道的东西了。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桓震,良久,略一点头,拍拍桓震肩头,起身便去。
桓震瞧他神情,就算不了解自己的真实用意,至少也能明白此举是有目的而为的,照他的聪明才智,用不了几天便能想出个中端倪,当下也就放了心。
二月二一过,在京各衙门便要开印办公,桓震自然须去兵部报到。那时兵部的尚书乃是王之臣,也是阉党中一个出名的人物。下属拜见堂官,无非就是那么一套繁文缛节,也没有甚么可说。好在桓震事先同公铭乙打听清楚了,倒没至于出甚么洋相。王之臣似乎也知道他拜在魏忠贤门下这回事情,言谈之中似乎对他很是照顾,谈了一回,便分他去管武学。
京城武学本在城东,还是嘉靖年间,迁到了皇城西面的大兴隆庆寺旧址之中。凡在京大小武官子弟,以及世袭勋爵,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镇抚等在职武官,年龄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就都要在这里学习。学满十年,便要接受考试,通过的可以担任武官将职,不能通过的就要送到京营当兵。实际上到了明末,已经很少有现职武官在武学中学习,绝大部分都是武官的子弟。
对于这个职务,起先桓震还是十分满意的,武学的主事,那不就相当于黄埔军校的校长么?看看蒋介石凭借那个校长头衔对军队的控制,啧啧。岂知到了武学之中,才知道想要凭借武学建立自己的势力,那是痴心妄想。按照京卫武学制度,设置教授一人,训导六人,明伦堂、居仁、由义、崇礼、弘智、敦信、劝忠六斋,各置斋长一人。实际上负总责的是教授,所谓主事,不过像是个私立学校董事长一般的职务,并不直接教导学生。
这一来桓震可就十分郁闷,本以为总算跟“兵”字沾上了边,可以培植一支用得着的军队了,不想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搭上自己的自尊人格,弄来弄去竟然弄了一个闲职,当真叫他懊恼至极。可是既然已经上任,总不能去对魏忠贤说我不中意这个没有兵的职务,你再给我换个地方罢?那一来还不叫魏忠贤大起疑心才怪。只得委委屈屈地在武学中住了下来。学中虽然设有供官员和武生住宿的公舍,但教师学生大多家在京中,往往不在学校居住,因此空房甚多,桓震随意占了一间,当日便搬了进去。
新任主事到学,全体学生自然要来参见。照武学的规矩,原是每日辰时初刻入学的,桓震这天早早地爬了起来,梳洗一新,站在明伦堂中等来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看看已经巳时将过了,六百二十五名学生之中才来了三十来人,另有两个训导,三个斋长,那教授却还不见人影。再看来到的学生,一个个都是懒洋洋的,年纪轻轻,东倒西歪呵欠连天地毫没精神,倒像一群鸦片鬼一般。
桓震心中恼怒,扯过一名训导,没好气道:“你们教授——叫甚么来着,怎地还不来?”那训导的名字叫做许晋平,眼珠转了两转,推说不知。桓震瞧他一副滑头样子,也不再问他,冲着三十几个学生大声喝道:“都给本官站好了!”众学生仍是谈笑自若,没一个理睬。桓震心中冷笑,凭你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叛逆青年,还能跟我斗?他在高中时代,班主任就是一个号称辣手神棍的人物,治得一帮川痞子服服帖帖,见了他的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根据辣手神棍的多年经验,整治不良学生,要诀在于五个字:擒贼先擒王。
他嘿嘿一笑,道:“本官今日初来上任,没甚么见面礼好给诸位武生。”环视众人一眼,忽然喝道:“都给我去校场,跑一百个圈子,跑不完不许吃饭!”诸生给他声色俱厉地这般一喝,一时有些发懵,就有几人乖乖移动脚步向校场走去。一个武生忽然道:“你说要跑,咱们便跑么?”桓震一喜,知道出头鸟在此了,看那人时,却是一个身材不高,脸色白净的少年,看来不会超过十五岁,活脱脱一个小白脸模样。心中暗忖,这多半是哪家的官宦子弟,不知是不是能得罪的。想要问身边训导,那又无异于当面示弱,自己正须立威,怎能做这种蠢事?
当下硬着头皮叱道:“究竟你是主事,还是本官是主事?”那白净少年也怒道:“小小一个主事,咱们姓吴的,何尝怕过来?”桓震心里一沉,难道这人是甚么权臣家的子弟?然而细细想了一回,并不记得明末有甚么姓吴的大臣格外出名,现在又是个少年郎的,不由得将他瞧了又瞧,心中很是疑惑。忽然心中一动,“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你是辽东人氏?”那少年哼了一声,道:“我是高邮人。”桓震心中略疑,听他说话,分明一口东北腔,何以却是江苏人起来?当下追问了一句,那少年不耐烦道:“吴氏寄籍辽东,那又有甚么奇怪?”桓震大吃一惊,强压心跳,又问道:“你爹名字叫做吴襄!”那少年怒道:“家父是辽东总兵官,他的名字岂是你一个小小主事随便乱叫的!”
桓震只觉得头晕脑涨,面前这个小白脸竟然是吴三桂!自己竟然碰上了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的“大人物”吴三桂!他心情复杂,不觉脱口而出:“你是吴三桂!”
那少年怒道:“甚么三桂,那是咱的弟弟。咱的名字叫做吴三凤。”桓震大奇,他只知道吴襄有个儿子叫做三桂,却从没听过三凤之名。但那吴三凤确实也是吴襄之子,而且还是长子,大了吴三桂三岁,今年刚满十六。三凤自小脾气急躁,性情志向武艺弓马兵略一样也赶不上小自己三岁的弟弟,现下见面前这个主事,一听说自己父亲是吴襄,立刻便提起三桂,心中还道三桂在京中的名声远过自己,当下十分不快,连带也没给桓震甚么好脸色看。
桓震很有一点崩溃边缘的感觉,吴襄不是辽东人么?他干嘛把儿子送到京里来读武学?真是个疯子!他却不知,当时吴襄为了结交京中权贵,还曾经令吴三桂拜在高起潜门下做义子,照此来看,他将三凤送到京卫武学读了。何况三桂三凤兄弟素来不和,这吴襄也是知道的,自己喜爱三桂,想将他留在身边,三凤便只得委屈一下了。
面前这人居然是吴三桂的哥哥……桓震原想打两只出头鸟,震慑一下学纪松散的诸生,不想这一枪竟然打中了一个将门之子,不由得暗地苦笑不已。他毕竟有过了小五台土匪窝里给人架空的经历,深知军伍之中最要紧的便是威信二字。现在瞧起来,这个吴三凤俨然便是一群武生的首领人物,自己若不将他慑服,以后便难在此立足。不过瞧这个吴三凤,似乎倒不像弟弟三桂那样是一个将才,很有些头脑简单的意味,或者能将他制服也未可知。只是却要他乖乖服输才好,不然一状告到吴襄那里,自己也就不怎么好过。想了一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当下笑道:“我还道吴襄之子是何等人物,原来不过如此。三凤尔尔,不知三桂如何?”他方才提到三桂之时,已经注意到吴三凤面色颇有不悦,是以故意再度提起,定要触他之怒。
吴三凤果然发怒,喝道:“三桂便如何?你若不服,咱们便来较量一番,若我胜了,以后不许你再多事。若你胜了,以后诸生尽皆俯首听命。”桓震等的便是他这一句话,却不答应,笑道:“你一人可能做得了六百余人的主么?”吴三凤哈哈一笑,颇为自豪地道:“咱说做得,那便是做得。”身后诸生纷纷点头称是。桓震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些武生若是真心敬服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必定有过人之处,能将他们压服。可是瞧三凤这副样子,体格还不如自己高大,又能有甚么惊人本领?心念一转,道:“既是你要较量,那么较量的法子须得由我捡定。”吴三凤大笑道:“武艺弓马,任你挑拣!”
明史选举志载,嘉靖中,移京城东武学于皇城西隅废寺,俾大小武官子弟及勋爵新袭者,肄业其中,用文武重臣教习。万历中,兵部言,武库司专设主事一员管理武学,近者裁去,请复专设。教官升堂,都指挥执弟子礼,请遵《会典》例,立为程式。诏皆如议。另,吴三桂确有一兄名三凤,另有弟名三辅。三凤生平履历不详,只知道他生于1609年,在三桂之前已经降清,并且曾经修书招降三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