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向高仪一招手,道:“南宇,把江西巡抚徐栻的奏本给诸公说说。”
高仪心里不悦。堂堂阁老相公,做文吏的事?可他又不好把高拱顶回去,只得有气无力地一字一句,把徐栻的奏本读了一遍。
“诸公都听到了。”高拱开言道,“一个安义小县,四十余盗悍然劫库,此事若发生在以前,我不敢说;”他突然提高声调,“发生在高某当国的隆庆六年,我不能忍!”顿了顿,他放缓了语速,“今海内虽称乂安,而盗贼殊为可虑。聚众杀劫,四处皆然!倘若是饥寒交迫之辈铤而走险,或可理解。可据闻,今盗贼中多为健侠之徒,吃喝嫖赌,挥金如土,自相雄视,击剑杀人,肆行荼毒而无人敢招惹者。”他扫视众人,问,“何以如此?”又自答道,“究其故,皆起于有司之养寇,而成于上官之不察!”
“照元翁这么说,盗贼劫库也好、杀人也罢,都是为官者的责任?”刑科都给事中贾三近一向亢直,对高拱的政纲又多有不满,遂以揶揄的语气问。
“不错!”高拱断然道,“正因如此,今日方请负有监察之责的诸位来此一议。”不等众人回应,继续说,“迩来,本阁部多方访咨,略知其情:那些个玩忽职守的县太爷、巡捕官,平日不留心武备,对健侠之徒又不行惩禁,任其所为。及至聚而为盗,则又自先畏惧,不敢出声。巡捕官又往往受盗贼之贿,不行缉拿;既有拿获,又多放纵,却只蒙蔽上官,以为地方无盗,而上官亦甘受蒙蔽。为何?”他又扫视众人,问,又自答道,“假若当下无事,上官即可论资升转。习以成风,彼此相效,以为为官诀窍!于是有司蒙蔽日益甚,而盗贼之猖獗日益不可制。良民受其残害无所控诉。直至杀官劫库,势不容匿,乃始申报,上司又以重为轻,以多为少,支吾了事。上官更为推脱规避己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所以盗贼日益滋蔓而不可图也!”
“居正所知,正如玄翁所言!”张居正插话道,“玄翁言盗贼横肆,责在官员,乃是一针见血的灼见确论!”
高拱喝了一大口茶,继续说:“倘若有司肯以捕盗为务,一露头即打掉,则安得积而为多?倘若地方官肯以稽查为务,凡健侠不务正业者,必加惩禁,有出而到他处者,必令里甲报知,穷其所往而拘治之,安得肆意流毒于外?倘若上司也以捕盗为务,日行体访,凡有盗地方及蒙蔽不以申报者,必加重究,议罢其官,则彼安敢不捕?海内之所以多盗,其故可知。”
众人皆点头称是。
“回到安义县这桩案子上。”高拱又说,“盗贼聚集至四十余,入城劫库,则平民受害不知凡几。只因县库被劫,不得不申报,设若不是县库,只是平民百姓受害,大抵又会不理不问!此等官员,岂可轻饶?诸位说说,该任何处分?”
“抚按奏本所拟,学生看尚属妥帖。”贾三近道。
“妥帖?”高拱冷冷一笑,“四十余盗入城劫库,巡抚、巡按御史岂可无责?奏本不惟无一句自责之语,还替下属开脱,朝廷就照单全收?如此,哪里有振作之象?!”他一扬手,“不可!”
“上上下下,都要问责!”张居正接言道。
“除典史张谨革职这一条可准,其余倶重议!”高拱大声说,“先说巡抚、巡按御史,要通行戒饬;左参政方良曙,抚按奏本里说甚‘遥制之权,难以尽御’,诚如是,则远地不必令官代管,既代管,又说遥制不能尽御,可以免责,是何道理?念及其事发后捕盗有功,可不革职,姑予降俸一级处分;知县曾知经,抚按奏本说甚年力强壮,操守素清,只给一个降调的处分。诚如是,只要不贪,出多大的事,也能保住乌纱帽?县库失盗,县官之重罪,犹乃曲为回护,设若是平民受害,更不会追究官员责任了!养乱之道,孰大于此?然此乃近时相沿故套,踵而行之,而不自知其非。故套牢不可破,官以蒙蔽为当然,而盗以抢掠为当然,民之安危,谁怜之安之?知县当革职,以儆效尤!”
张居正道:“应当革职!”
高拱因得到张居正的仰赞而欣喜,道:“话是这么说,可毕竟过去不曾立过规矩,大家都袭故套,拿一两个人开刀,未必公允。”他一扬手,“先立了规矩,再照规矩绳之,仍不振作者,再严厉追究,绝不宽贷!”他转向魏学曾,“惟贯,吏部题覆时,要把我适才说的那些话都写进去。不是为了说服皇上,是为刊于邸报,让天下官员都警醒起来!”
“是。”魏学曾道,又建言说,“玄翁,不妨把最近所议条格,一并纳入,一俟批红,即成法令,正可一体遵循。”
“喔!甚好!”高拱赞同道,又向众人解释道,“边境稍安,正可大修内治。修内治,当从安民做起。是以我与魏侍郎多方访咨,议成缉道安民条格,尚未呈报,正可一体奏上。”又转向魏学曾,“惟贯,你把所拟条格说说。”
魏学曾知道,时下高拱最关注此事,随身带着与高拱商榷多日形成的条格疏稿,遂从袖中掏出,展读道:“各州县掌印巡捕官,有盗贼至十名者降一级,二十名者降二级,三十名以上者罢其官;各兵备道及该道官所属,有盗贼合至五十名者降一级,七十名者降二级,百名以上者罢其官。有隐匿不行参奏者,听吏部、都察院及科道官参奏重治。若地方有盗贼,即行申报上司,就便捕灭;或上司官闻地方有盗,即拨兵马,就便捕灭者免究,仍录叙其捕盗之功,量多寡为升赏。曰罚必罚,更无假借;曰赏必赏,更不食言。则庶乎捕盗有人,而盗息民安可望于万一。”
“诸位,如何?”高拱扫视众人,问。
“已然量化,便于考核,此往者所无,缉道安民之法,无过于此者!”吏科都给事中骆遵赞叹道。
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王元宾接言道:“立了规矩,执行者与监察者都便于权衡了。此后巡按御史再也不能凭一己好恶品评地方官了。”
高拱向科道拱手道:“诸位是科道领袖,回去与同僚广为宣扬此事。”
众人刚要施礼,刑科都给事中贾三近突然冷笑一声,道:“立了规矩,也实行不了,徒落苛刻之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