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得知花腰峰已被稳住,梁有训已从金锡都撤退,当即率亲兵三千出了惠州城,到前线督师,设行辕于潮阳县东南二十里的海门城。
海门城始建于洪武年间,坐临大洋,城墙高两丈,周围九百七十丈,有四门,乃海防要塞,殷正茂在城内千户所千户署设下军帐,传檄俞大猷、王诏两路大军同时向马耳澳进发。
传令中军刚要出发,许瑞拦住,对殷正茂道:“军门,时下海上多西南风,从海丰来者顺风,一二日可到马耳澳;由铜山去马耳澳为逆风,两军应审风势,约期同时到达,不的,不是被林道乾各个击破,就是让他逃脱。”
“喔呀!差点误了大事!”殷正茂猛醒,“你给掐算下时日,再传檄。”
此时,梁有训已回到马耳澳,向林道乾禀报了官军动向。
“他郎奶的,不能坐以待毙,老子给他来个出其不意!”林道乾吐了口唾沫道。
“大帅说的是。”梁有训道,“我当东去,与俞大猷一战,若胜则回师对付王诏,若不敌,可遁去外洋,再作计较。”
计定,林道乾率大船五十艘、小船八十艘,倾巢出动,向铜山突袭。
俞大猷接到殷正茂的令檄,率大小船一百零五艘,将士万余,排成扇形,向马耳澳围拢而来,刚出铜山,忽闻林道乾海船冲来,急命迎战。自随佛朗机人追击林道乾,惊诧于佛朗机战船火器的厉害,俞大猷在战船上,就设置了仿古火器之制制成的铁棒雷飞、母子火兽等炮,另有最能及远的涌珠大炮。遂下令以火炮向敌船猛轰。
林道乾在海上多年,身经百战,手下喽啰又习于海,操纵舟船甚是谙熟、灵活,遂以小舟四处突袭,两军激战,火光冲天,海浪四溅。
激战一昼夜,难分胜负,梁有训建言道:“大帅,看这阵仗,不必恋战,向拓林撤退吧!”
“也罢,好汉不吃眼前亏!”林道乾决断说。
海贼边战边撤,乘潮退转头向拓林方向逃遁。
许瑞闻林道乾已主动出袭,忙率队追击,侦知主力逃至柘林,意欲与在那里的部属会合,并将藏匿于此的宝藏带走,忙向殷正茂禀报。
殷正茂令王诏追击,直追至玄钟澳方停,当日泊入港湾,相度风势再战。过了两天,俞大猷率部赶到。许瑞查勘风向、风势,以为可出港再战,殷正茂遂下令两路向柘林冲击。
林道乾刚把藏匿于拓林的财宝装上船,官军围剿而来,只得下令应战,边战边向深海撤退。火炮声、船只撞击声,震天动地,激战一昼夜,众海贼四散溃逃,林道乾率残部向深海逃遁。
许瑞奉殷正茂之命四处侦查,一说林道乾逃往暹罗北大年;一说林道乾已投水而死。
“不管林道乾是死是逃,总之沿海大股倭患已消除矣!”殷正茂闻报大喜道,他终于畅出口气,大声吩咐,“报捷!”
“军门,罪民冒昧说一句逆耳之言:倭患,除不了。”许瑞小心翼翼地说。
“嗯?怎么说?”殷正茂瞪眼问。
许瑞道:“军门可知,潮州百姓种地的,都是老弱病残,壮丁都去逐海洋之利,往来海上如履平地,若不开海禁,潮州的百姓都是海贼,哪里剿得尽?堂堂正正开了海禁,百姓光明正大做生意,那时海贼就不难剿灭了。”
“广东开海禁?”殷正茂沉吟良久,“此事体大,本部堂不敢冒然奏请,还是先投书新郑相请示后再说。”
许瑞又道:“军门,以罪民看,广东的出路在海上,只要堂堂正正开了海禁,百姓有了活路,哪里还有那么多山寇海贼?此后官府要稳定广东,也得重海防。罪民在海上漂泊多年,深知广东海防委实不严,军门当奏请朝廷,加意海防。”
殷正茂听了许瑞一番话,冷静了许多。他没有急于报捷,而是先召集幕僚,商榷良久,写成加强海防的条陈;又给高拱修书,建言广东开海禁;捷报则对此番剿倭战况,轻描淡写,重点为许瑞请功。
高拱从文华殿看视太子讲学回到内阁,看到了殷正茂的条陈和捷报,多日来的愁容为之一展,欣喜不已,道:“昨日还在说殷正茂,今日就有捷报来!叔大,批兵部议复吧!”又道,“殷正茂失利时当鼓励,今日他取胜,倒是要压他一压。”
张居正则是眉头紧锁:“照殷正茂条陈,广东光武将就要增设多个,兵马必随之增加。目今当紧缩,他却要扩张。国库何日能充盈?”
高拱拿起条陈细细阅看,只见上写着:重振广东,出路在海;稳定岭表,当严海防。臣督粤以来,无时不以之为念。粤省海防,拟分东、中、西三路:东路扼全粤之上游,于柘林、碣石,各设把总,而惠潮则增设海防参将;南粤增设漳潮副总兵,以控之中路;防省会之大洋,则于虎头关增设把总,广海设守备,而广州增设海防参将;西路遏番贼突入,而润州则有游击,雷廉增设副总兵常驻,琼州、白沙塞则有把总,崖州又有参将。各路文武齐备,则海防可保无虞。
“我看殷正茂的条陈当准!”高拱把文牍往书案上一放,重重拍了拍,又举着殷正茂的书函道,“殷正茂大札,力言欲听民人与番人互市,且开海口诸山征其税。一旦海禁大开,严海防是应有之义。不惟广东,沿海诸省皆当如此!”
张居正内心是坚决反对开海禁的,但出于对高拱的尊重,往者一直隐忍,今日终于忍耐不住,道:“玄翁,且不说祖制国策,就从事实来说,北边皆敌,防御压力已然很大;东、南茫然海洋,本是天然屏障,一旦海禁大开,不能不加意防御,国库何堪重负?居正百思不得其解,因何要开海禁,把茫茫海洋变成边防线!”
“禁得住吗?”高拱眼一瞪,大声质问。
“那要看是不是真心要禁!”张居正一咬牙,“一则把沿海之民迁徙于腹地,一则严刑峻法,敢出海者格杀勿论,看禁得住禁不住!”
高拱感到惊讶,若是过去,必循循善诱,给张居正讲解一番,让他跟上自己的思路;如今他已无心这样做,只是沉着脸道:“等你当国,你来禁。目下我当国,照我说的办。”言毕,大声对书办道,“差人去兵部,知会大司马:一,殷正茂的条陈,题覆准奏;二,殷正茂捷报,低调处理,奏请抚民许瑞授职一事,不允!广盗未靖,尽剿诸贼以后再一并授官!”
“如此,大明要被你引向何方?!还是太祖高皇帝缔造的大明吗?!”张居正痛心疾首,心里说,蓦地起身,“该用午饭了。”一甩袍袖,大步走出中堂。
望着张居正的背影,高拱生出几分紧迫感,对书办道:“把食盒给我端来。”说着,提笔给殷正茂修书:
广东事理,前巳略言其意,想达左右。兹剿倭报捷,良可喜也!条陈海防事,已令本兵题覆,不有异同。如此,处处有兵,处处有粮,威力既盛,伸缩在我,以剿以抚,皆可成功。然倭尚可平,而地方之贼难于卒灭。地方之贼不可灭,固倭之所以来也。而地方之所以多贼者,实逼起于有司之贪残,而养成于有司之蒙蔽。及其势成,计无所出,乃为招抚之说,以苟且于目前。于是我以抚款彼,而彼亦以抚款我。东且抚,西且杀人,非有抚之实也,而徒以冠裳、金币、羊酒宴犒,设金鼓以宠与之。事体如此,诚为可恨!有司将领,固有称贼首为翁者。相对宴饮欢笑为宾主,而又投之以侍教生帖者。百姓之苦如彼,而贼之荣利乃如此,斯不亦为贼劝乎?柰之何民之不为贼也?而广之遍地皆贼,实由于此。
今幸有公在彼,必须痛剿一场,使诸山洞海洋之贼皆就殄灭,然后抚恤疮夷,休养生息,乃称平定!不然而犹循故事,恐日复一日,广非国家有矣!巳令本兵覆题,发银两招浙兵以副公之用,其伸缩操纵,任公便宜为之,他人更不得以阻挠。公其为皇上整顿此方,复如当年之富庶,是不世之功也!陈奎巳用之广东矣,苏愚待有副使缺补之,其它尚有当更置者,不妨见教,即为处也。至于征剿之事,尤须将领得人,乃可奏功。广东自大将偏禆而下,果孰可用当留,孰不可用当去,何人可待,孰宜于彼、不宜于此,孰宜于此、不宜于彼,所当更调,可即奏上,当拟行之。仆当与公戮力协心,必为主上奠此一方!苟可为公助者,纤毫不敢自惜也。有将有兵有粮,则贼平有日矣!
听民与番人互市一节,尊谕极是,自可上本奏请。
仆所以急急于此者,尤有深意。夫广东之敝极矣,整顿而使之如旧亦甚难矣!非公在彼,孰能经略;非仆在此,孰肯主张?故整顿此方,必当在此时也!过此以往,但少一人,事必无济,广东终无宁日矣!公有雄负,成此不难,时不再来,可不念哉?
冗中放笔无论,不能尽意,惟照亮千万!
写毕,边抓起食盒里已然凉去的馒头,一边又翻看文牍,忽见张四维的乞休疏,不觉火起:“这个张子维,不成话,怎么又上本,朝廷召不回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