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了皇上口谕,高拱满腹疑惑地挪动脚步,随皇上顺着乾清门内高台甬路,走过月台,径直进了乾清宫。
远远地跟在身后的张居正和朱希孝在乾清门前停了下来,踌躇不敢进。
“缇帅,既然首相进去了,都是臣子,你我不妨也进去吧?”张居正望着朱希孝道。
“这…”朱希孝踌躇不决。
“走吧!”张居正拉了朱希孝一把,大步进了乾清门。
皇上进了东偏殿寝宫,在御塌上坐下,显然是走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还是抓着高拱的手不放。张居正、朱希孝近前,跪地叩头。高拱想叩头,因左手被皇上牢牢攥住,鞠躬弯膝,身子却跪不下去,甚局促。皇上见此,方缓缓地松开了手。高拱这才跪地叩头行礼,张居正、朱希孝也随着他再叩头,皇上气喘吁吁,不发一语,三人遂辞出乾清宫,退到门外候旨。
须臾,御前牌子走出来:“宣阁臣觐见!”高拱、张居正复入,站在乾清宫外的丹墀上。内里传出皇上的声音:“近前来!”高拱和张居正这才进到乾清宫内,见皇上已升座,忙趋前跪地叩头。
皇上缓缓道:“朕一时恍忽。”喘了口气,又说:“自古帝王后事…”
听到“后事”两字,高拱脑袋“轰”地一声,心如刀绞,皇上又说了些什么,他竟没有听清,恍惚间似是预备后事之意,他强忍住内心的痛楚,屏息静听,“卿等详虑而行。”皇上的这句话,他听清楚了。
高拱本想说,皇上春秋正盛,不必多虑,静心调理就是了。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皇上口谕是让他预备后事的,他这样说,岂不是不遵旨?皇上也会对自己的后事不放心的;若说遵旨,似乎认同了皇上不久于人世的判断,他内心不能接受,也不愿让皇上再这样想。是以只是默默地流泪,叩头而出。
出了乾清宫,高拱停了下来,对张居正道:“在此候旨。”
天已大亮,两人默默地站在宫门外,各自想着心事,听着宫内的动静。过了片刻,御前牌子出来传旨:“著高老先生在宫门外莫去。”
张居正闻言,脸色遽变,讪讪地转身要走。
“叔大,且留步。”高拱伸手拦住他,“时下百官还在皇极门外候着,我留下,你出去,让人看出二阁臣皇上重一个轻一个,对你不好。你暂且同留,我奏知皇上就是了。”说着,对御前牌子道,“你去奏知皇上,二阁臣都不敢去。”
张居正虽被高拱挽留,心里却甚不是滋味。他真切地意识到,在今上的心目中,高拱是不可取代的,他张居正安心辅助他还好,若生取而代之之心,只能自毁前程,自取其辱!而高拱适才的一席话,也让他明白,高拱对他虽有猜疑,却并未绝情,还在为他着想!而他却在暗地里算计盟兄,伺机整垮他!这让他生出些许内疚,看了一眼高拱,道:“玄翁年纪大了,总这么站着不是法子。”正巧,一个内侍从宫中出来,张居正向他招了招手,“你去请印公出来一见。”
须臾,孟冲从里面走出来,张居正迎上去,拱手道:“印公,元辅年迈,不可久站,命人在乾清门内北向设座、奉茶。”
孟冲想了想,道:“张老先生,咱看万岁爷没啥事儿,不如二位老先生到内左门那边的九卿直房里去候着吧,都这个时辰了,咱叫御膳房给二位老先生送吃的去。”
张居正看着高拱,等待他决断,高拱沉吟良久,他不相信皇上真的会出意外,这么守着,反倒不吉利,便点头道:“也罢!”又对孟冲道,“你差人去皇极门外,知会百官,到朝房候着。”言毕,由一个执事太监前引,下了丹墀,出了乾清门,来到九卿直房。须臾,内侍抬来了食盒,摆上几案。高拱喝了几口小米粥,把碗一推,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就这样,高拱和张居正在内左门直房一边批阅文牍,一边候着乾清宫的消息。薄暮,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卷着沙尘,遮天蔽日,夕阳仿佛被裹进风沙里,一片暗红色。一个内侍顶风进了直房,先扭脸把刮进嘴里的沙尘吐了吐,传旨道:“阁下著在乾清宫门外宿。”
高拱忙道:“你去回奏皇上,祖宗法度甚严,乾清宫系大内,外臣不得入,昼且不可,况夜宿乎?臣等不敢宿此。然不敢去,当出端门,宿于西阙内直房。有召即至,有传示即以上对,举足便到,距离很近。”
过了一刻钟,内侍复来传旨,说万岁爷允准了。于是,高拱、张居正起身,戴上内侍拿来的面罩,顶风往西阙内九卿直房宿夜。
夜深了,风仿佛刮累了,在喘息。高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裕邸九年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在脑海闪现。又想到复出两年余,朝政刚有起色,边患甫弭,正可集中精力于大修内政之时,正值壮年的皇上却病倒了。万一皇上不起……他不敢再想下去,索性披衣而坐,望着窗外的夜空,泪水止不住流淌……
五更鼓声响过,左右掖门开启,高拱忙叫上张居正,入乾清宫问安。皇上还在昏睡,两人只是与孟冲低声交谈数语,就退了出去。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又过了一天,内侍传旨:圣体稍安。
高拱欣喜不已,在直房里提笔写成一道札子:“臣闻圣体稍安,不胜庆幸。今府部大臣皆尚朝宿不散,宜降旨令各回办事,以安人心。而二阁臣仍昼夜在内,不敢去。”写毕,又拟旨:“说的是。百官各回办事。”一并封送。
不多时,内侍进来禀报:“高老先生的札子,万岁爷御览,以为然。”
“快办文降旨!”高拱吩咐。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执事太监捧圣旨到。高拱忙吩咐:“快去午门内宣旨!”
外廷闻旨,百官皆散,人心稍定。高拱、张居正仍夜宿西阙门内直房,日日上疏问安。
又过了三天,已是十八日了。高拱和张居正入乾清门问安,孟冲前来禀报:万岁爷圣躬益安。高拱闻之欣喜不已,命以内阁公本移司,将此消息遍告各部院衙门。午时,用了饭,他提笔写下问安疏:
今日伏闻圣躬益安,中外臣民罔不欢忭。乃臣切闻往哲有言:调理疾病,尤当谨于少愈之时。盖客火初退,不可有触,当以惩忿为要;元气初还,不可有挠,当以寡欲为要。以此自持,日复一日,则客火尽消,元气尽复,自壮盛矣!此真调摄之术也。皇上圣明,必然洞见,何待臣言。但犬马微忠,实有不能自已者。伏望皇上平气宁神,倍加静养,勿以思虑劳心,勿以动作劳形,节慎起居,多进粥食,以保卫天和。不止今日如此,即大安之后,仍复如此。久之,自然圣躬强固,精神倍增。万万年无疆之寿,端在于是。臣下情无任忠爱,惓恳仰望之至。
过了一个多时辰,执事太监来禀:“高老先生的问安疏,万岁爷命发下落科。”
“喔呀?怎么,问安疏照例都是留中的,此疏何以发下?”
执事太监道:“万岁爷见高老先生大疏,很是欢喜,连着看了好几遍,又命司礼监抄写了一幅,放到几上,说要随时阅看,照着做嘞!”
高拱忙接过一看,上有皇上亲笔御批:“朕知道了。”不觉喜上眉梢,道,“皇上御批,字体有力,看来是平愈了!”
“不错,万岁爷说,觉益平愈,要咱来慰劳老先生,说老先生可以出而还家了。”
“喔呀呀,好啊好啊!”高拱高兴地不知所措,在屋内踱了几步,吩咐孟冲,“好生看顾,不可惹皇上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