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拿着高拱拟好的小票,踌躇着道:“新郑,科道虽论劾,但郭乾并无显过,似不宜罢斥。”
“我看科道论劾的对,不宜再留!”高拱以生硬的口吻说。
几天前,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上本,论劾兵部尚书郭乾,疏言:“郭乾谬应中枢,有负任使。北虏封贡事,廷臣集议,阴持两端,竟无可否。及纶音再下,犹漫为题覆。庸暗欺漫,无大臣体,当罢斥。”郭乾上疏引咎求去,高拱拟:“准致仕,赐驰驿。”李春芳拿着这个票拟,颇是为难,方提出了质疑。虽然被高拱生硬地顶了回来,李春芳仍不甘心,以商榷的语调说:“新郑,能不能再缓缓?罢黜本兵,此事体大,朝野会认为内阁不能容人。”
“不能容人?”高拱瞪眼道,“不错!萎靡不思振作者,朝廷是不能容之!不惟不怕议论,还要广为传布,让官场都知道朝廷的这个意思!”说着,他又拿起一份文牍,“这里就有三例: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御史李绍先各奏称,通政使司右参议宋训贪淫不检;延绥巡抚何东序治事乏才、遇事推诿,乞行罢斥;陕西巡抚李一元,才力疏庸,无心理事,致使府县屡有殃民事发生,宜量行降用。吏部上了《覆南京科道参官疏》,将何东序勒致仕;李一元降调闲散衙门;宋训先令回籍,科道所劾情事,行各该巡按御史作速勘明,具奏定夺。”他放下文牍,高声道,“非大刀阔斧整饬吏治不可!这三人倶为高官,正可拿来做典型!今兵部尚书郭乾又可作一例!”
“新郑,皇上仁厚,我辈做臣子的,焉能行此刻薄之事?这符合皇上的圣衷吗?”李春芳不满地说,“我看,当再议。”
“兴化是说,驳回吏部的题覆?”高拱问,他以咄咄逼人的目光射向李春芳,脸一沉,瓮声道,“若要驳回,皇上自可驳回;内阁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高新郑就是内阁,内阁就是高新郑!吏部就是高新郑,高新郑就是吏部,高新郑焉能驳回高新郑?如此而已!”殷世儋揶揄道。
李春芳紧咬嘴唇,一脸无奈,低头不语。
高拱不屑地撇了一眼殷世儋:“殷阁老,皇上对内阁有厚望,盼我辈师师济济,协力开隆庆之治。高某每日忙得天昏地暗,无暇勾心斗角,请殷阁老记住,要帮忙,不要添乱!”似是不愿再与殷世儋纠缠,不容他说话,又忙道,“兵部尚书不宜久悬,我思维再三,当起用才望旧臣。请杨博回朝!”
“杨、杨博?”张居正一惊,情不自禁地出了声,望着高拱,又转脸看看李春芳、殷世儋,两人也露出惊诧的神情。
“不错,正是杨博!”高拱道,“这位仁兄在隆庆元年带头以公牍上疏,请求皇上罢斥高某。但不能以私怨而妨国事。况高某早就宣示忘怨布公乎?高某已三辞吏部事,皇上坚不允请,杨博当以吏部尚书原官起用,好在他才猷明远,戎务畅谙,若用之专理兵政,必然事至能应,调度不差,正可副安攘之托。待皇上允高某辞部务,再请杨博回任吏部尚书。”
李春芳眨巴着眼睛,似乎刚从梦中醒来。他本是要反对罢斥郭乾的,不知何故却又转到两巡抚、一京堂的处分上了,他不赞成吏部的处分意见,本要辩驳的,却又转到起用杨博上去了。身为阁揆,却毫无主导权,还动辄被揶揄嘲讽,委实窝囊!往者遇有争执,总以他的让步收场,今次他不想就此了结,欲再把议题拉回对郭乾辞呈的票拟上。他轻轻咳了两声,道:“郭乾,还是当慰留。”
话音未落,却见文书房散本太监匆匆来到中堂,径直走到李春芳身边,将一份文牍递给他:“李阁老,这是皇上命小奴送来的。”
“喔?甚事?”李春芳忙展开来看,不觉一惊,“喔呀,这这……”他忙问太监道,“皇上有旨吗?”
“皇上御览,沉默不语,只说即送内阁。”散本太监道。
李春芳拱手与太监作别间,突然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的神情,道:“殷正茂欺君,当治罪!”
“欺君?殷正茂?”高拱、张居正几乎异口同声质疑道。
“殷正茂押送朝廷的韦银豹首级,是假的,韦银豹还活着,正在凤凰山重新召集旧部!”李春芳晃了晃手中的文牍说。
“啊?!”高拱大吃一惊,起身走到李春芳面前,“拿来我看。”
“这个殷正茂,怎么搞的!”张居正嗔怪说。
“玄翁破格拔擢的干才,焉能出错?”殷世儋阴阳怪气地说。
高拱只顾看文牍,阅罢,火冒三丈地说:“这个殷正茂,堂堂督抚大员,做事如此不慎!”
张居正阅毕,满脸怒气,隐隐替殷正茂担心;殷世儋看罢,却是幸灾乐祸的一笑。
“算他懂规矩,知道主动请罪!”高拱虽一脸怒容,说话的语气却分明有袒护之意,“我不管他说什么,只看他行动如何。倘若不日扑灭复燃之焰,拿获韦银豹真身倒还罢了;不的,定重重治罪不饶!”
“喔?玄翁的意思是,殷正茂欺君之事,不了了之?”殷世儋惊诧地问。
“如此欺罔大罪,岂可不了了之!”李春芳接言道。他满腹怨气正无以发泄,终于抓住了机会,便一改往日的谦让之态,语气激昂地说,“朝廷正加意整饬吏治,殷正茂正是一个典型,急功近利,不惜欺罔朝廷!”
“是啊,”殷世儋又接着道,“前些日子,韦银豹首级押来,皇上龙颜大悦,命悬于宣武门示众,谁知竟是假的!如何向皇上交代?又如何向国人交代?!”
高拱正色道:“我说过了,若殷正茂不能迅疾扑灭复燃之焰,拿获韦银豹真身,定重重治罪不饶!目下,静候广西塘报就是了!”
“新郑,不能如此处分!”李春芳壮着胆说,“欺君之罪已然情实,难道他把韦银豹拿获了,就等于欺君之事没有发生过?”
高拱沉着脸说:“欺君?古田百年未克,殷正茂一举克之,他为何要欺君?不过是辨认首级之人粗枝大叶,朦胧认定,殷正茂急于报功,方有此误。他不是幡然悔悟、自请治罪了吗?我看治了殷正茂的罪,换个新巡抚去,时日延宕,古田得而复失也未可知,再调集大军征剿,胜负不敢断言,军饷又要支出多少?让殷正茂将功赎罪,有何不可?!”
“一个陕西巡抚、一个延绥巡抚,他们与殷正茂比,罪大?他们都罢职或降调,殷正茂安然无恙?”李春芳一反常态,瞪着眼质问道。
“不是一回事!”高拱断然道,“殷正茂是勇于任事,无意中的失误;他们是萎靡不振,有意不为。勇于任事者,朝廷当宽容;萎靡不为者,朝廷必追究,这就是时下的导向,必把官场风气扭过来不可!”
“新郑,我还坐在左边的位子上,这次我不能再让步,殷正茂务必治罪!”李春芳嘴唇哆嗦着说。
“那好,殷正茂的请罪疏,内阁拟旨,交吏部题覆;至于吏部的题覆,也不必等,就是适才我说过的话。”高拱语气决绝地说,“兴化,你若坚持治殷正茂的罪也可,等你提请皇上罢了我的职,再治殷正茂的罪吧!”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李春芳望着高拱的背影,尴尬地无地自容,良久,叹息道:“当年存翁当国,尚且不能服之,况春芳乃后辈乎?看来,我还是知趣些,走开为好!”
“如此,庶几可保令名!”张居正毫不留情地说,言毕,也起身扬长而去。
李春芳愕然失色!自高拱复出,他自知皇上对其眷倚非常,用人、行政,悉听高拱主张,自己则委曲求全,内心不无苦楚。可高拱每每不给他面子,让他实难忍受。适才受了一肚子气,见高拱愤然离席后,内阁三人都是同榜进士,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意在博得同情,求得安慰。不意张居正不惟不好言相慰,反而冷言相讥!李春芳明白了,高拱和张居正,已视他为绊脚石矣!再恋栈不去,还不知会受怎样的屈辱!遂仰天长叹道:“愿得此心天鉴取,早容衰翁还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