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剩下我们三个人,自然便可以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我照例先讲了几年的大概经历,当然不同以往的是,华梅在一边帮我说了不少,也让原本单调的叙述变得有声有色,屋里时不时的爆发出欢声笑语。
一不小心聊到了二更天,这一天到晚的舟车劳顿,华梅到底还是女儿家,精力上不济,便早些回房去睡了。
方才华梅在侧,我和李再兴只聊了高兴的事,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还有很多比刚才所谈之事重要的多的事没谈,于是我们都待着没动。
茶都喝的淡了,仆役们为我们重新换了茶,是我带回来的南洋红茶。李再兴微笑着端杯,抿了一口又放下,直视着我问道:
“启蓝,我听张江陵临终前说,你上次走之前他交托了三件事于你,你可有遵照其遗愿而行事?”
听到这话,我立即放下茶杯,郑重的望着李再兴,正色道:“二叔祖去之前,曾言道此事乃我二人之间秘密。既然告诉了您,那便是毫无保留之意——这几年,我已经生死、风雨无阻,其实大半都是为了完成这几件嘱托。”
李再兴点头,神色平和:“说说吧,张江陵曾言,若是启蓝能完成其中两件公事,至少可保大明朝江山不失于万历及继任之君,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既然说到了正事,我也不再含糊,便开始一五一十的讲起了那三件嘱托。
首先说的却是二叔祖飘零海外的女儿一事,因为是私事,我说的很简单,只说她很好,嫁了好人家,如今已与丈夫一起,将事业推向了新大*陆。
李再兴嗟叹不断,直说我万水千山,终究还是把人找到了,实属不易。好男儿言出必践,值得嘉奖,张江陵九泉之下也可含笑。只愿索妮娅一生安好,平稳顺利。
接着,我又讲到了当初在东瀛的那段经历,我在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之间平衡斡旋,终于维持了东瀛的割据之势。
李再兴一生都在为军事操劳,自然明白一个分裂的东瀛对大明而言具有多么巨大的价值和意义。
“你做的很好,启蓝。若是东瀛当真为二者其中一方所统一,则必将爆发出势如洪流的破坏力!如今虽然军势鼎盛,但其彼此猜忌甚深,我方大有机会令其内斗共杀!若是大功告成,启蓝你当为首功!”
我摇头笑了笑,内心如表情一般淡然:“几年的风雨,我的心已经淡了。这次回来完全是为了履行二叔祖当年的嘱托,却是全无心于仕途的。我只是担心,战事未必会如您所期望速战速决,恐怕这仗会且有时日要打。”
李再兴皱眉不语,良久方道:“你估计要打多久?”
我想了想前世,这一仗打了足足十年!尽管这一世的敌军一分为二,但总量依然在那里,想要速战速决实属痴人说梦。
于是我思虑再三,给出了答案:“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具体还要看战事进展如何,但再短却是难上加难。”
李再兴点头:“高丽国土狭窄,国民孱弱,王室更是软弱无用,平日里吟诗论道、清谈闲聊极为在行,但二百年不知甲兵,于战事上的帮助却是极为有限。你此去高丽,当真是以寡击众,当真要小心仔细。说句私心话……”
李再兴身体前倾、再次压低声音道:“万事还是以安全为上,纵然辽东当真有失,也不过拉锯牵扯;但若你自身安危有虞,则万事休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头正色道:“是了!是了!您请放心,我此去多在海上,谅东瀛那孱弱海军也无法威胁到我的安危,只要稍加小心,定可保前景无虞。”
李再兴却吊着脸,十分不悦道:“狮子搏兔亦需竭尽全力,你为何却如此大意?断不可有此念,必当小心谨慎、全力应付!”
说到最后,已经着实声色俱厉,我听的一头大汗,只能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他见我明白事理,方才颜色稍霁问道:“你此去高丽作战可有初步的作战构想?如此大战,又岂能不提前谋划、徒逞意气之勇?”
这完全是一位长辈、一位业内最资深的专家给予我的最深切的关心和提醒,我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于是我沉吟片刻,方才郑重答道:“羽柴秀吉与柴田胜家敌对已久,彼此难以克下。但时至今日,柴田胜家年岁已六十有六,据线报,其自去年以来身体大不如前,估计寿算所余无几……”
李再兴饶有兴致的道:“你是说,柴田胜家如今是强自坚持攻打高丽?”
根据夙的线报,情况的确如他所言,我便应道:“正是!柴田胜家如今健康每况愈下,估计归天也在不久。但他自身并无子嗣,仅有几个养子,如今这些养子为了继位之事各怀鬼胎,却有可乘之机。”
李再兴嗯了一声:“若是如此,的确予我可乘之机。但……若是柴田氏忽然陷于内斗,等若掎角之势突然塌其一角,只怕均势不再,羽柴氏一家独大,反而于战事不利。”
“确有这个担忧。”我答道:“若是羽柴军势万众一心、又一家独大,则确实有此担忧。但事实上,羽柴军势内部杂音繁多,绝非铁板一块!故若是柴田氏生乱,只要运作得当,羽柴氏的军势亦有可能土崩瓦解!”
李再兴听我讲的有道理,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许。抿了口茶,低声道:“心里有数就好,且不可贸然行事!”
我自应了不提。
李再兴放下茶杯,再次沉吟问道:“听张江陵说,他对辽东那人并不放心……”
我压低声音答道:“正是!李成梁自四十岁起家,至今日已在辽东经营几十年。连其本人及其九子个个封侯,已成地方一霸!”
李再兴盯着我道:“我在任上时也素知,李成梁结党营私、勾结朝臣,如今的辽东已成李氏的国中之国。但正因如此,才让东北有了一道坚强藩篱,护住国门,不知启蓝以为然否?”
我摇摇头,第一次反驳了李再兴:“先师曾言,代大明者,必为东北关外的女真人大清!近年来,因李成梁明征暗保,建州女真人努尔哈赤已成燎原之势,必将于日后统一女真诸部,成为大明朝心腹大患!”
李再兴沉吟道:“自洪武皇帝开国以来,散居白山黑水一带的女真族常年征战,分化为建州、海西、东海三部分,由奴儿干都司管辖。建州女真居住于抚顺关以东,鸭绿江以北的长白山南麓;东海女真散居于长白山北麓、乌苏里江滨海及黑龙江中下游;海西女真最为苦寒,世居于松花江及其上游的辉发河、乌拉河以及东辽河流域。如此三部世代攻伐,各自为尊,长期无法统一,难道启蓝认为他们不日便能一改格局、就此统一不成?”
我非常肯定的道:“正是!李成梁与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向来有旧,关系难以言明。在他手下,女真三部相争之时,但凡建州女真占优,李成梁便默不作声;一旦另外两部占优,李成梁便立即起兵征讨。如此一来,平衡尽破,建州女真统一三部、威胁北疆绝非虚言恫吓啊!”
李再兴正要说话,外面的仆役进来添热水,他立即住了口,把茶杯往前轻轻一推,由得仆役给茶杯里加了热水。
老仆又给我加了水,却是悄声对我道:“姑老爷,李老爷他贵体欠安,且不可让他激动心怀、熬夜难免!”
说完,他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望着李再兴问道:“伯父,时辰不早了,不若就此歇下,明日再谈不晚。”
李再兴却洒然一笑,混不在意:“莫听老李在那里危言耸听,我自家知自家事,哪有如此脆弱?”
说着他盯着我问道:“对辽东之事,启蓝有何思考,但说无妨!”
我回望着李再兴,只见他两眼通红,很明显他的情况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是见这位老人一脸坚毅,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如实说道:
“我此去辽东,一则率水军以抗东瀛军势,另一方面,也有查探李成梁实情之意。若是事有挽回,我或可灵活处置,解决大明北方危机。若是李成梁与女真人穿插过深、无法挽救……”
我端起茶杯,在李再兴的注视中大大喝了一口,便重重将茶杯贯在桌上!
屋里一片沉默,我们都没有说话。良久李再兴才哑声开口:“李成梁与京师官员多有勾结,若是启蓝对他不利,只怕会反噬自身也未可知!”
我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伯父,晚辈早已将荣华富贵置之度外,今日回来,便是为了还二叔祖一个夙愿!此心日月可鉴,绝无虚言!”
李再兴重重点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你自去干吧,不愧为我李家的贤婿!方才所议之事,我定当密函致书申时行,着他与石星早日斟酌。如此国事无忧,只是……”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只能静静地听着。
“启蓝你能一心为国,我甚欣慰,但你与华梅终身大事又当如何?华梅两度归家,情况已尽和我说了。你和那贴身女侍之事我也尽知,此女舍身护主、真情可嘉。故只要你善待华梅,我也并不禁止你与其他人相好。只是,你们终究将于何时成亲?我来日无多,不知到底能否看到子孙满堂之时了。”
我心中再次一紧,追问道:“伯父,您的身体到底......”
李再兴苦笑道:“早前郎中已为我确诊,由于早年长期在海边征战,湿气早已浸透五内。再加之这些年日夜操心,华梅母亲又去了,我更是心怀皆伤。如今只盼这唯一的女儿能嫁入个好人家,便再无介怀之事。孩子,你可明白我这父亲的良苦用心?”
一时间我竟哽咽无语,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方道:“待我前方战事稍息,我便回来成婚!伯父您好生将息身体,必能见得儿孙满堂之时!”
李再兴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方才对我笑道:“只要你好生对待华梅,我便安心了。只愿你不要再像前回,也是一去不回才好!我这把老骨头是确实在等不住下一个六年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却见一人掀开门帘,飞也似的跑了进来,一头扑进李再兴的怀里,哭叫着“父亲”,却不是华梅又是谁呢?
李再兴默默的轻抚着华梅的秀发,昏黄的灯光下,我竟觉得眼前的东西再也看不清,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