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破败的马车旁,宋展尸首分离,还汩汩往外冒着鲜血,周围散落着他给众人带回来的礼物,其中包括宋延心心念念想要的蟹壳青的澄泥砚。
宋延现在几乎还能记起当时那股冲鼻的血腥味,他说:“我当时害怕极了,不敢告诉你祖母,便叫人去找你大伯讨主意。你大伯来了之后,便说,让我将知道此事的人都杀了灭口,再回去同你祖母说,只有我一个人逃出升天了于是我作孽啊,我一时糊涂,就听信了你大伯的话”
宋玉凝几乎懵了,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她看着自责内疚几乎走火入魔般的父亲,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她呆呆的看着他,嘴唇几乎失了血色,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父亲把跟着你去接三叔的人都给杀了”
“是都杀了,尸体和你三叔的人混一起”宋延的肩头一直挎着,仿佛是被罪孽压得抬不起头来:“然后你大伯悄然离开,而我则一路跑回府,告诉你祖母,我们遇见了贼寇,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宋玉凝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祖母到现在也不知道”
宋延摇头:“不知道,若她知道,兴许宋府连我的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宋玉凝一张脸白的几乎透明,她嘴唇不受控制的哆嗦着,问:“父亲这么多年不敢与大房争风,就是因为此事”
“是”宋延羞愧不已,当着女儿的面连头的不敢抬,就如同他多年来刻意忽视妻子李氏,生怕她问一句当年那件事情的原委。“相比于你大伯,我与你三叔的年纪相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你三叔虽然比我小几岁,却处处想着我,让着我。是我对不起你他,也没脸争这份家业我夜夜噩梦,只有整日醉生梦死才能勉强度日阿凝,我是个罪人你的父亲是个没用的孬种”
宋玉凝完全没想到,当年的事情居然是这样她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极力的想要将身体里的恐惧去掉。然而,她没能成功。她想说父亲,这不怪你。,可半晌,也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做这样的劝慰。
宋延满眼是泪,他看着女儿苍白惊惧的面孔,喃喃道:“阿凝,是父亲无能,连累你和你母亲跟着我一起被人看不起”
宋玉凝先是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随即明了,踉跄的后退了两步。是啊既然大伯父知道这件事,那么大房的其他人是否也知道呢肯定是知道的,起码宋玉衡肯定是知道的二房竟然有这么大的把柄握在他们手里,难怪宋玉衡如此有恃无恐,对于自己在祖母前面讨好卖乖,从不阻挠
原来,他们二房,包括她在内,竟然都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她重重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眼神茫然空洞。
宋延见她这副神色下了一跳,连忙到宋玉凝面前,问道:“阿凝,你你怎么了”他顿时有些后悔,女儿虽然比旁人早慧,却仍旧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将这种事对她说呢他沉沉的唉了一声,对女儿的担忧,倒是些微冲散了之前愧悔的情绪,将思绪渐渐从过往的痛苦中分离出来。“阿凝,你是不是也不能原谅父亲二房落败成如今的模样,都是父亲的错”
宋玉凝脑中一片木然,想象着当天京郊发生的血案,耳中一遍遍回荡着父亲所说的细节。突然想到今日在长青阁看到的信,她抓住宋延的衣袖,问道:“父亲你在三叔的遗物中,可有见到一块血玉”
宋延愣了一下,说:“什么血玉”
宋玉凝想了想再次问道:“父亲不是说三叔随身带了不少东西回来,其中可有一块血玉”
“没有,你三叔既然是被盗匪所劫掠,金银玉器又怎么可能会留下剩下的东西,多是些字画。零星还有砚台,镇纸等物。贼人想必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亦或觉得这些东西容易被人认出,便没有带走。阿凝怎么会问起这件事,血玉又是怎么一回事”
宋玉凝斟酌片刻,便将今日的所见和猜测对宋延细细说了一遍。宋延怔了半晌,说道:“那些尸首中,倒是有两个女子,但都只是婢女装扮。”他想了想,皱眉道:“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奇怪,你三叔性子利落,又不是贪图享乐的人,出门远游又苦又累,怎么会带着婢女徒
增麻烦”
“所以,这两名婢女,更可能是别人的,且是个女人。会不会是父亲到那里之前,三叔拼命为她争取了一线生机,让她得以抱着孩子逃生”
宋延若有所思,宋玉凝也渐渐冷静下来。
先前她觉得三房有后人是件坏事,现在却突然觉得这兴许事件好事。反正他们二房已经被死死握在大房手里,根本没有翻身之日,不如主动跟祖母承认当年的事,并将纪尔岚的存在告知祖母,哪怕不能取得原谅,至少不用别人捏在手心里动弹不得。她说道:“父亲,你说过要保护女儿的对吗”
宋延隐约猜出了她想要说什么,点头道:“自然,父亲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唯有你们母女还肯跟着父亲受苦受人白眼。”
宋玉凝走到宋延跟前跪下,说道:“父亲,与其被大伯父握在手心里,不如把一切都告诉祖母吧。最坏还能怎么样呢难道祖母真会与您断绝母子情分好歹您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已经失去了三叔,难道要再失去您”
这种受制于人,无法出头的日子,宋延何尝不想让他结束,可多年来的内疚和自责让他只知麻木的逃避。直到今日李氏说的一番话,才蓦然惊醒了他。他的阿凝已经长大了,过不了几年便要说亲嫁人了,此时在自家还要受人欺负,到时候在夫婿面前没有娘家撑腰,又该怎么办“如果你祖母当真与我断绝母子情分呢父亲是罪有应得,可你跟你母亲该怎么办”
宋玉凝咬牙道:“父亲,三叔又不是死在您的手上就算当时您及时赶到,救不救的了三叔也是未知数,兴许连您也一起遭难了祖母应该庆幸没有失去您才对啊”
宋延怔怔的看着花骨朵似的女儿,深吸一口气,说道:“阿凝说的是,与其这般苟且的活着,不如痛快领了罪责。只是那血玉的事情,如今还不能确定,若你祖母听说你三叔有后,最后却又不是,岂不空欢喜一场”
宋玉凝心中思量一番,说道:“父亲这话错了。是与不是,都应交给祖母去判断。何况父亲也不知道三叔之前是否也祖母交代了什么。若祖母知道更多的线索呢若当真纪尔岚就是三叔的女儿,也能让她早日认祖归宗,另祖母开怀啊。”
宋玉凝的心中的想法很明确,纪尔岚不是个好像与的,因为宋瑶仙的事情,又与宋家大房之间有了芥蒂。所以,若她回到宋家,二房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纪尔岚也只是个女儿。可对大房来说却是个劲敌。
宋玉凝见父亲已经动摇,继续说道:“父亲将此事隐瞒了十几年,不正好以此为契机说明真相吗否则,祖母恐怕会以为父亲是为了别的”
宋延一时沉默下来。
他的母亲性情刚强,生性多疑谨慎,这么多年的生疏与芥蒂,会因为他一时的忏悔乞求而轻易原谅吗如果他莫名其妙便去揭露事实,兴许母亲会认为他是为了家业,为了二房,为了妻子女儿,绝不会认为他是真心忏悔。
宋玉凝说道:“父亲就信女儿这一次,不管纪尔岚是不是三叔的女儿,总归十有八九不是吗既然如此,即便错了,祖母也不会怪罪的,还会为您的将功折罪和用心良苦而心软的。您毕竟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宋延喃喃道:“阿凝说的对,不过,在这之前,为父要先确认纪尔岚的身份。”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若死去的三弟宋展当真有个女儿,那么他又该以何种面目来见她呢片刻,他问:“你说,当年秦氏抱着先天不足的女儿到女罗庵祈福,是否”
宋玉凝点点头,问:“父亲要亲自去查”
宋延说道:“既然要跟你祖母坦诚交代,便要先将事情弄的清清楚楚。一种可能,是你三叔的女人抱着孩子逃出生天,秦氏救下了怀揣血玉的纪尔岚李代桃僵。还有一种可能,是秦氏与杀你三叔的人有所牵连,血玉簪子是从凶手那里得来的。”
宋玉凝一愣,的确,她没有想到后一种可能。但不管是找到三叔的后人,还是找到凶手的线索,对她们都是有利的。只是,对于秦氏和纪尔岚来说,却是福祸未定。若纪尔岚不是三叔的后人,宋家又找不到杀害三叔的凶手,很可能将怒火转嫁到秦氏和纪尔岚的身上。
一切,只看纪尔岚的命大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