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微笑着看看姜维的茫然神情。
他觉得,自己真是愈来愈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皇帝时隔两年,重新驾临长安,这是大事。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满城的官员都忙碌得团团乱转,各种各样的奏记、案牍、签札、章程漫天飞舞。除了极少数处在军政系统最顶端的人以外,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被这些文书驱赶着工作罢了。
只有极少数思虑精密的人,才拥有从繁复芜杂的信息中摘取出真正关键的那一些,并且将之串联起来。
一名经历了整年的西域历险,现在尚处新婚休假期间的六百石官员能够注意到并提起警惕,很难得。
“伯约?伯约?”
姜维从懵然中挣脱:“丞相,我听着呢。”
“伯约看得一点都没有错,此时皇帝、朝廷群臣都在长安,偏偏长安军备空虚,沿河防御也有疏漏。不过,这正是我们特意制造出来的局面,如今一切都已就绪,专等曹氏入彀。”
“原来如此?”姜维恍然大悟。随即他又挠了挠头,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可是……丞相,这样的做法,不嫌太过刻意了么?不怕被曹氏看出端倪,白忙一场?”
诸葛亮又笑了。
他这个丞相,每日里有无数的公务,每日里要见无数的人,常要对人不断地说明、解释、纠正,一次次地重复。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和聪明人谈话有多么愉快。
诸葛亮起身,往墙边堆得厚厚实实的文件架里翻了翻。
文件很多,有写在绢布上的,有用竹简或木牍的,有松散着的,有捆扎起来的。翻找起来,好像不太方便。但诸葛亮倒也不急,安然地将有些层叠的卷宗搬开。
他的动作很舒缓,配合着府邸后头某处工场里,工匠敲打榫卯构件的声音,有种轻松自然,一切皆有把握的淡然。
“找到了,在这里。”诸葛亮将一份文书展开,推给姜维。
姜维疑惑地接过,才看了数行,就忍不住惊骇,面颊都抽动起来:“这些人,都是曹魏的细作?”
这些人名中,包括了好些长安重要部门的骨干官吏,姜维听过他们名字的。其中还有一人,甚至还是鸿胪寺派在长安常驻的吏员。今日皇帝在宴会上所说的那些迎接安排,姜维既然注意到了,这名吏员迟早也会听说。
诸葛亮微微颔首:“当日曹丕主动领兵退还关东,交出长安城。我方对留在长安城中的官民百姓,自然都加以优抚,而以曹氏的手段,自然也会布置一些忠诚可靠的人手潜伏城中,以备暗中行事。这几年下来,司隶校尉下属花了些工夫探察,能确定的有这些,不能确定的,或者尚未露出形迹的,还有更多。”
留着这些人在,整个关中岂不是便如一个筛子,到处漏水么?各方面的信息,哪里还能瞒得住人?姜维张口便要疑问,却听诸葛亮继续道:
“这些间谍,未必如伯约这般,能够接触到完整的军事调动情报,也未必都能如伯约这般聪明。而我们则正可以因其敌间而用之。”
诸葛亮轻轻挥着羽扇:“此前,我们已经通过这些人,让曹魏方面知道了他们该知道的事,促使曹魏作出相应的决定。到了现在,曹氏袭击长安之兵已经到了半途,再没有折返的可能了。”
姜维一震:“曹魏袭取长安之兵,已经到了半途?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丞相的掌握之中?”
“正是。”诸葛亮用扇柄点划舆图,徐徐道:“既然伯约问起,我也不瞒你。将近两个月前,曹军打着东向对抗孙氏的幌子,实则已经调动精锐骑兵向西。其部的行动路线,分为南北两条,沿途物资供给充裕。一队由代郡入并州,另一队经潞县、壶关入并州,两队汇合后,共同进入河东。接下去,他们将由龙门渡河,南下突袭长安。”
随着诸葛亮的点划,姜维连连点头。他又精神头十足地问道:“敌兵有多少?”
“这支兵力,合计约四万余步骑,包括曹魏在邺城的绝大部分精兵,和原先布置在江淮的一部分虎贲之士。另外,他们在沿途会招募的鲜卑步度根部、匈奴呼厨泉部。”
“这些自然是曹氏压箱底的精锐了,却不知领兵大将是谁?”
“为了确保这支兵力能攻取长安,粉碎我大汉朝廷,曹丕重新启用了曹彰、曹洪等曹氏宗族宿将,另外还调配了张辽、张郃、阎行等著名的猛将领兵。至于鲜卑、匈奴之众,眼下我们知道领兵的鲜卑酋长是泄归泥,而匈奴人的首领多半是刘豹。”
姜维哑然失笑:“呃……丞相,你了解的真够详细!”
“所以,伯约只管放心。曹军虽来,不足为惧。”
姜维心悦诚服,出席下拜:“确是我多虑。此来打扰了丞相,还望丞相勿要怪罪。”
“哪里会!伯约,你有什么疑问,有什么想法,随时来此,我都很欢迎。”
姜维放心告辞。
这会儿出门,夜色已深,快到宵禁时分。雪粒子撒盐也似当空落下,愈发地寒冷了。回到自家小院里,关氏女郎出来迎接,见到姜维回来,先是忍不住欣喜,又抱怨道:“夫君只是陪客,为何回来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
姜维只道,先是皇帝设宴招待,后来又有事去了次丞相府。
关氏女郎并不在意,又问:“我做的皮裘可暖和么?可威风么?”
姜维知道妻子的女工甚是感人。这皮裘多半是婢女做的,妻子搭一把手而已。至于这皮裘本身,如果用在西域,自然是绝佳御寒妙品。然而关中的初冬,怎也不到西域那种滴水成冰的程度。这皮裘披在身上,闷热得姜维连出好几身大汗。他除下皮裘的时候,浑身热气直往头顶蒸腾,便如一枚刚出炉的烤饼。
姜维正要实话实说,看见自家妻子仰着红艳的面庞,满心欢喜地等着回答,只觉心都要化成了一汪热水。当下他正色道:“这皮裘好极了,又暖和,又威风。整个冬天我都要穿着它。”
“那也不必!”关氏女郎捶了姜维一下.
她道:“我再做一件。两个样式,你替换着穿着。”
“……好!好极了!”姜维觉得自己又要出汗了。
这一对小夫妻你侬我侬的时候,诸葛亮却乘车去了皇宫。
皇宫自有宿卫宫禁,皇帝曾经专门下诏,明令诸葛亮无论何时求见,既不拦阻,也无需通报,直接引入即可。但诸葛亮是恭谨的性子,依然一板一眼地走过了流程。
待到入得内殿,刘备早就换了身常服,斜倚在暖阁里的坐榻上恹恹欲睡。
见到诸葛亮来,他用力撑着坐榻的扶手,想要起身:“孔明,你来得太晚,我竟睡着了!”
诸葛亮急忙向前几步,托住刘备的臂膀:“陛下的身体如何?可稍好些了么?”
刘备摇了摇头。
他适才强打精神见客,一场应酬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浑身又痛又酸。因为要保持皇帝的仪态,肩背和腰脊处,一道道肌肉都在抽痛,小腿和脚板更肿了起来。除去鞋袜看,只见到皮肤紧崩得发亮,血管发紫。回宫以后,他把双脚用软垫撑高,几个内侍轮番上来推拿,才勉强揉得血脉通畅。
“不好。医官说,是风寒入体,难以祛除。我估计,这个冬天里,走路都费劲,更不消说骑马作战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