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走道折角时,姜维用眼角余光瞥到了花圃边缘那些谈笑着的少男少女们。
正如他们都认识姜维,姜维也认识他们。
汉中王继位称帝以后,身边的规矩并没有因此变得特别繁琐。至少皇帝与重臣和元从之间,仍然保持着数十年来的亲密,保持着边郡武人特有的质朴情谊。
便如那些孩子,其中一个是太子殿下,另一个是雷将军之子、新任的太子舍人雷诺。
姜维曾经随同皇帝视察,见过他们两个跟着太子家令来敏学习经学的模样。那时候,两人的举止言谈都颇儒雅,由对答的内容可知,两人在案牍经籍方面都下过点功夫,至少,能摆出一板一眼的架子来。
但这会儿,两人和关将军的长女、张将军的两个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比在来敏面前要快活的多。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好像之前还打闹过。显然没有谁特别敬畏太子的身份,他们彼此之间就只是朋友。
这让姜维有些羡慕。
倒不是羡慕这种与太子的亲密关系。毕竟这是父辈数十年共同出生入死积攒下的情谊,外人实难比照。哪怕骠骑将军雷远,也是带领数万军民千里来投,然后又历经十余年沙场征战、积累了无数功勋,才赢得了这样的地位。
他所羡慕的,是能与同龄人在一起玩闹的快乐。
姜维自幼随同父亲姜冏,应付凉州的复杂局面,凡是熟悉姜维的,无不赞他一句沉稳精干,不似寻常孩童。而姜维也尽量作少年老成的姿态,让自己看起来可靠而值得信赖。
只是,少年心性总不能一直压抑,适才姜维斜眼瞥过他们肆意玩闹,嘴角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太子殿下隔三岔五都会来张将军的花圃中,与伙伴们聚会。他自己或许还有些懵懂,不过外界早都在传说,太子的大婚已经提上日程,会嫁给太子的,便是张将军的长女。
这位张家女郎是与太子殿下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另一位,关家的虎女……
姜维有些疑惑。说来也巧,最近姜维连着见到了她几次;虽然每次都隔着很远,但见到这女郎,姜维总觉得她不仅美貌,更是一派贤惠温柔。那虎女之名,实在不知道缘何而来。
想到这里,姜维猛地摇了摇头。
虽说他在荆襄得了场飞来大功,职位有所提升,但身份距离关、张等元从重将还是太远了。这些重将的家人、家事,我一个凉州新人,还是不要多想。他加快脚步,向前院的议事厅走去。
因为适才忙乱翻找卷宗,加之走得急了,汗水从姜维的额头沁出,沿着面庞淌到下巴。姜维抬起双臂,把托盘里满满当当的卷宗举得离自己稍远些,以免被汗水沾湿。
车骑将军的府邸后院,以演武场为核心,而前院则遍布高墙厚壁,深沟望楼,是一座恍若城中之城的军事要塞。
姜维经过两道岗哨,进入议事厅里,报名而入,随即站到巨大的案几旁边,将诸多卷宗一一摊开。
这些卷宗都是呈送到皇帝身前的重要文书副本。因为事关军务,所以皇帝早前令人专门誊写了,送到车骑将军府上。
显然张飞没有看。
他甚至都忘了还有过这样的文书送来。
于是当丞相诸葛亮提起相关内容的时候,张飞眨了眨眼,咧嘴干笑起来。
张飞出任车骑将军、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以后,其驻地最初设在长安,后来前出至汉阳郡的治所冀县。为了配合张飞的职权,皇帝专门调派了多名娴熟军务和文牍事宜的幕僚,充实到张飞的军府中。
其中比较有名的,乃是犍为武阳人张翼张伯恭。张翼乃张良之后,祖上还曾出过司空和广陵太守,在益州以德行传家著称。他本人文武双全,先任玄德公的书佐,后来又举孝廉,历任县长、武职位,算得上益州本地官员中的后起之秀。
这样身份,颇合张飞心意,于是张飞以张翼为车骑将军主簿,使之暂时统管成都车骑将军府书事务。
此时的军议,张翼也随同在座。
张飞毫不在乎地表示自己忘了文书内容,张翼却记得清楚,那些卷宗都是自己亲自呈递给张飞的,还专门提请将军仔细看过。
张翼的性格方正,日常律己律人都很严格。自家将军在如此重要的军议上捅了娄子,张翼的脸色顿时不好。
好在姜维随同参与了最近多场军议,往车骑将军府里摆放文书卷宗的地方走过好几次。他当即出来打岔,说道无妨无妨,我去取来文书副本,请张将军再看看便是。
这会儿,姜维很贴心地把卷宗打开,直接翻到需要张飞看过的那一部分。张飞双手撑着案几,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扫过去。
这位车骑将军的性格虽然有些粗疏,但这么多年下来,在军政两途都有经验。他一边看,一边喃喃地道:
“嗯,这是盐铁均输方面的收益,这是市税,这是工税,这是訾算所得。这是田税,这是口钱和算赋……咦,田税以后这些,何以如此之少?国家占据半壁天下,怎也得有个三亿五亿?”
诸葛亮摆着羽扇,轻声提醒:“雍州、凉州、荆州多地遭战乱所害,百姓迁转流离,死伤枕藉。故而从去年起,多地田税、口钱、算赋等皆得减免。少的减免三年,多的要减免五年以上。”
张飞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
税赋上头少了一大块,而开销上头,增加的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这当中,部分缘于汉武群臣的大肆封赏;部分缘于地盘急剧扩大以后,官员和军队的规模随之扩大;部分缘于在关中恢复、长安重建方面的巨额投入。至于其它原本就有的道路桥梁水利建设等等,反而成了小头。
“也就是说……”张飞有些烦恼地揪了揪自己钢针般的络腮胡子:“朝廷快要没钱了?”
他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转而去看诸葛亮。
“孔明,我记得益州蜀锦、荆州漆器、乃至交州的海上奇珍之类,在河北、中原等地都很抢手吧?”
诸葛亮微微颔首:“确实。”
“那不能再多卖些?”
“以蜀锦为例,朝廷五年前创设锦官,力兴蚕桑之业,藉以向河北、中原等地海量倾泻蜀锦。只是,当年我们拥兵十余万,决敌之资尚可仰赖蜀锦;拥兵二十万众如何?三十万众呢?四十万众呢?”
张飞皱着眉头,应是没有理解。
诸葛亮继续道:“翼德你想,若以河北、中原为一大市,某样精美货品常年输入大市,市中人趋之若鹜,每以巨资收买。然而,某日里,货品的数量翻了两倍、三倍、五倍,市中人还会照旧高价购买么?”
“这我可就明白了。”张飞重重叹了口气,将案几拍得砰砰作响:“大市里的人就这些,有钱的更无非几家。莫说什么精美货品,便是猪牛羊这些,一口气杀得多了,也没处卖去,反而要臭烂在自己手里。”
众人皆笑,都道车骑将军说得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