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襄周边,本来人丁繁茂,城邑连绵,大军行进驻营完全可以依托城邑。可是当年曹操迁徙荆州民众往北,生生将整个荆北制造成了少有人烟的瓯脱,以此将荆州军北上侵袭的路线强行限制在了河道沿线。
这个做法无疑是正确的。若非如此,仅以乐进、满宠的能力,恐怕未必能长期与关羽斗得不分轩轾。
但任何一个谋划一定有利也有弊。荆襄如此荒残,于是当曹操要调度巨量兵力南下的时候,补给和驻扎也都麻烦。
曹操领兵自南阳宛城一路南下,头几日大军尚能在棘阳、淯阳等地,依托南阳典农都尉的经营。但进入新野县的范围以后,真是满目荒凉、破败不堪,又因为大水漫过的缘故,许多地方堆积人兽尸骸,惨不忍睹,甚至许多井水都因尸体浸泡而不能饮用。
又因为此前荆州、交州联兵直逼荆襄,威声大震的缘故,从樊城以北直至叶县、昆阳,诸多城塞俱都戒严。这时候大军就算经过城池,军中的重要人物要入城驻扎,就得调换防区,重划编制,各种各样的操作十分麻烦。
所以前几日军议时,曹操与幕僚、诸将早就议定,大军再往南,便不入城池驻扎,索性沿着淯水东岸逼近汉水,先与鹿门山的曹休所部呼应。
在鹿门山的北面,是淯水支流密集分布之处,当日曹军打算主动水攻敌军,故而在各处支流上的堰堤、港汊,都布设了营地,每个营地安置上千人手,预备到了关键时刻一起掘堤放水。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没等魏王决心动手,忽然天降暴雨,汉水、比水、淯水、湍水、瀴水等河道一夜之间俱都暴涨,水势冲破了沿途堤坝,倾泻往下游去了。这一来,布置在堰堤上的曹军将士们倒了大霉,大部分都遭滔天洪水所没。连带着他们的营地,也都被摧毁得七七八八。
此前曹操与部属们商议时,并没决定立即启程,故而刘晔只遣人向曹休传信,令他整顿各处营地,预备接纳魏王大军,另外,还要做好东西两面的防御,确保将交州军的零散兵力远远驱逐,免得惊扰了魏王和军中的贵人。
孰料魏王听到关羽仍在,忽然就下了决心,要连夜南下?
这一来,前期做的准备可就大大不够了。
刘晔心中焦急,面上神色不变,躬身道:“谨遵王命,我这就去安排。”
离了中军帐,他立即召集部属,让他们预备行军作战的各种方案,又派了手下一名精干从事立即乘坐快船南下,不必再额外知会曹休,直接凭借魏王府的符信,催促瀴水沿线的营地整备,并选择适合大军驻扎的地点。
这名从事名唤州泰,南阳人,年二十许,仪表堂堂。此人本为郡中小吏,数年前魏王在南阳时,州泰尝为乡导,故而得到刘晔的重视,引为部属。也正因为他出身南阳,熟悉周边地形,正适合代表刘晔传讯。
州泰领命,当即牵马出行,又挑了快船,连夜出发。
离了营门没多远,忽然同伴回身指着大营里面道:“从事,你看!”
诸人举目望去,只见深沉夜色之下,营地中灯火陆续燃起,一支支军马往复调动。再仔细探看,可见火光下有身着纯黑铁甲、精铁兜鍪的将士正在列队,随着整齐的脚步,他们的身形如浪潮起伏。
州泰连忙对船夫道:“魏王正在点兵,我们须得尽快!”
当晚舟船沿河直放,船夫整夜没睡,州泰和几名同伴也轮番划桨摇橹。次日上午,一行人便抵达瀴水水口。
由此地向东面看,只见汉水、淯水苍苍茫茫,水畔有一小山矗立,便是那关羽占据的邓塞。
洪水过后,瀴水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淤泥、乃至尸体都堆积在两水交汇之处,形成了一片天然的滩涂。瀴水被木石切割成了数十股,从这个滩涂中间哗哗流过。
到了这里,船只便无法通行了。州泰等人弃舟登岸,沿着河道往上游去,打算抓紧时间,勘察瀴水沿线的几座营垒是否可用。
策骑奔行了没多远,撞上一队捡拾柴禾的士卒。
州泰喝问道:“你们是哪一部的士卒?你们的上司呢?”
那些士卒见州泰等人服色,不敢怠慢,跪倒在地禀报说:“我等乃是拒柳堰范都伯的部下。”
州泰皱眉:“范都伯?这是什么人?”
他是刘晔的下属,日常是能翻阅军机简牍的,想了想,又问:“拒柳堰这边的守将,不是劳宣么?”
那些士卒连忙解释。
原来此前大水来时,瀴水左近的曹军营地被冲垮了无数,不知道多少将士都成了水中的游魂。当是时也,拒柳堰的劳宣将军也没于水势,尸首都不知去了哪里。
好在劳宣的下属,名叫范登的都伯甚是精明强干,他带着部属竭力维持局面、填补堤坝缺口,居然在大水之中保住了营地,后来又陆续收纳了从上游被冲刷下来的许多将士,重新恢复了拒柳堰的营垒规模。
听这士卒这般说来,州泰顿时有些兴趣:“快快引路,带我去拒柳堰上看一看。”
范登自然就是邓范。
荆州军和交州军中,出身于荆襄的武人数量太多,其中有好些都不是寻常莽夫,而是智勇双全之士。这样的人物,天然就适合潜藏身份,渗透到曹军之中施展奇谋。
在荆州军方面,廖化这么做过了,凭此拿下了襄阳。但廖化恐怕想不到,交州军中的邓校尉,行事比他更早,伏下的手段更深,胃口也比他更大,大到难以想象。
邓范在拒柳堰上做都伯,已经足足做了一个多月了,越做越熟悉,越做越不亦乐乎。
而这些遇见州泰的曹军士卒,确确实实都是真的。
当日大水以后,任晖、姜离等部领命撤走,参与围攻鹿门山周边曹军。本来拒柳堰据之无用,邓范也该离去。
可邓范苦思冥想一夜以后,写了书信,托任晖带给雷远,他自己带着本部精挑细选出的二十余名部属,留驻原地,说此地日后或有难以预料的用途。
邓范是雷远近年来颇信重的军中新秀,任晖的职位虽然高于他,却也不好强迫,又知道这年轻人鬼主意极多,只得领兵去了。
邓范便像模像样在这里做起了都伯。
他少年时做过汝南典农都尉的下属,本来就熟悉曹军州郡兵的套路,后来又审讯了拒柳堰的曹军,还从中领军曹休帐下的兵曹掾史韩高手里,拿到了若干曹军符信、告身文书。
此际正逢大水以后曹军一片混乱,无数营地崩溃,邓范哪怕吹得再猛烈些,恐怕也没人有心思查问,何况他只做一个小小都伯?
邓范在拒柳堰上慢慢地收拢人手,像模像样地做一个曹军都伯,谁也没想到他另有身份。就在前日里,曹休遣部属巡行周边,催促地方交州军侵扰,还专门夸赞了这位范都伯。
于是范都伯愈发得到部属的拥戴,那几名曹军士卒领着州泰往拒柳堰上去,一路上都在吹嘘范都伯临危不乱、于大水中解救同袍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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