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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这样的场合,已经远非交浅言深可形容了。
安儿厌世且没多少活下去欲望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了些许泄露心机的凌冽,旋即像是被人看破一般,收敛起来,重新低头,盯着编制精巧的席子,抿嘴不肯说话。
看在别人眼里,好像顾绮给了他多大的委屈似的。
顾绮撇了撇嘴,再次抬起手,在他的下巴上挠了好几下。
“我不过同你闲话而已,总低头做什么?”她将另外半杯茶饮了,杯子放在身侧的火盆旁。
火盆是特意问店家要的,上好的银丝炭,也不知道放了什么,非但没有熏人的烟火,反而有股子淡香。
她用火钳拨了拨火,暖洋洋地,让她很舒服。
“演得太过,就不像了。”她说得极淡然。
安儿的瞳孔缩了一下,又觉得下巴有些痒。
他不喜欢她的动作,自打他启蒙开始,就没人当他是孩子了,除了他娘,也没人会对他做这么亲昵的动作。
还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
不过这姑娘,确实同别人不太一样。
他轻轻向后撤了撤,抬着头却往后缩着下巴,仿佛在防备她再次动手似的,忽然问道:“为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在演,为什么还信任我?为什么轻易就带我走了?为什么连在议论私密事情的时候,也不躲着我?
这没来由的信任,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楼下的雁行正唱到一个高潮处,声音自婉转变为喜悦,又从喜悦变为缱绻缠绵,一气呵成。
纵然顾绮听不懂词,却也被这里惊艳到了,立刻鼓掌,对楼下的张桐道:“张桐,替本县赏他。”
“哎。”张桐仰着头应了,特别大方地掏出了……呃,二两银子。
雁行并后面拉弦弹琴的,忙都向上谢过。
一楼的那些胥吏们个个鼓掌,虽然心里想的是二两烂银子如何拿得出手?口中却笑说大人果然是风流人物。
顾绮笑得洋洋得意,直待楼上楼下重新饮酒作乐,方回头对安儿道:“我信我的直觉,也相信我的眼睛。”
她说着,偏头看了一眼正与周笙搭着肩膀说话的朱典史。
“你对我无恶意,但你对他,恨不能拆骨寝皮吧?所以呀,至少在这儿,我是你这头的。”她嬉笑着,一瞬间活泼得像热爱恶作剧的小丫头。
安儿顿了顿,放松警惕后再次垂下了头,但依旧不说话。
顾绮也不再问他,只是靠在栏杆上,依旧看着怀春楼里的芸芸众生,暗自思忖自己的事情。
……
至晚席散,众人离开的时候,几个喝醉了的胥吏脚下晃着,恰雁行收拾了器具,还没等下台,就被那几人拦住了。
“雁哥儿,再唱一曲吧。”其中一人抬了手要去抓他,因为台上台下有些差,所以拉着的是雁行的袍襟,吃醉了又没准,往下扯得厉害,差点儿将他连袍子并腰带都扯了下来。
雁行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用力甩开,脸上还笑着:“今儿唱得有些多了,嗓子疼,七哥要听,明儿再来吧。”
被称作七哥的小吏是个捕快,三十多岁的年纪。
“我就要今天听……”七哥惺着眼,又要伸手去扯,却一把抓空,顿时来了气,撒酒疯似地瞪了眼,便要骂人。
此刻,顾绮已经下楼,像是没看见之前事一般,轻飘飘地对雁行道:
“你唱得很好听,我以前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哪儿学的?”
七哥见她开口了,打了个激灵,收回了手。
雁行暗中松了口气:“学过些戏,后来听过洋商船的船员,唱他们家里的曲儿,跟着学了些调子,揉在了戏里,荒腔走板,县尊听个乐子就好。”
顾绮点点头,满意地说道:“挺好听的,赶明儿我衙门里安置好了,年节的时候请你去衙门唱了。”
雁行微顿,轻声道:“大人恕罪,小民不唱堂会。”
话生硬而且直白,一旁戏班子和酒楼掌柜,脸色都有些僵。
“哦,没事儿,”顾绮披好了斗篷,“我带了太太她们,来这儿听就是了。”
说罢,步履轻快地出门去了,倒让雁行愣了一下。
衙署的官吏们互看一眼,梁县丞笑道:“雁行呀,大人看重你,你可别辜负了才是。”
说罢,忙跟上了顾绮出门,众人又叙谈了一番,顾绮只说要走回去醒醒酒,便都散开了。
……
如今已经是掌灯时候,又是冬夜,大多数百姓人家早就熄了灯安睡,海盐县静悄悄的,显得顾绮一行四个人,脚步声又明显又寥落。
回了衙门,众人道了安要歇息的时候,周笙却叫住了顾绮,考虑再三方道:
“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绮噗嗤一笑:“这么问就没意思了,周大哥说罢。”
周笙再一顿,方道:“大人来这儿,要做的事情极险,若见一个便要救一个,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顾绮知道,他是在说安儿,也在说自己今儿帮雁行圆场的事情。
“周大哥既然知道事情极险,又为何陪着我来此呢?”她反问道。
周笙被问住了。
“琳琅郡主失势,你和周姐姐算大仇得报,那周大哥何必还踏在这浑水里?若你想,离了下蔡换个地方,不说大富大贵,总能平平安安吧?”
顾绮说着,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们也是孤零零的,我看不得别人受委屈,你们兄妹也不忍看着我一人,所以周大哥,我们本质是一类人。时候不早了,今儿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顾绮对着他躬身一揖,转身见周庆娘不知几时站在了门口,再是一笑,方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笙看着她的背影,对着周庆娘无奈一笑:“我……是不是说了醉话?”
周庆娘对着兄长嫣然一笑:“她连信君的事情都揽在了身上,还怕救个把人吗?哥哥也不过担忧她罢了,她明白的。平姑娘熬了解酒的汤药,早些歇下吧。”
“庆娘,不怕吗?”他问道。
周庆娘想了想,摇头道:“芝麻说得对,这事情呀,挺好玩的。”
又是什么傻话?
周笙气笑了,转身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