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低眉望着阳昊。他看似是一个无害的老人,躺在那里和她闲聊,并没有要害她之心。但她忽然觉得,全不是那么回事。
躺着的这个人,他能洞察人的心计。他很狡猾聪明。
容安状若什么也没察觉,只是苦笑:“他要是知道,您觉得他还能稳坐中军帐指挥千军万马吗?我骗他厌倦了打打杀杀要回建晖,半路上拐了个弯,到这里来了。”
阳昊道:“容安,你个寡人说实话,你来之前,真的不知道自己中毒了吗?墨琚不知寡人信,可若说你自己不自知,寡人却不信。”
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容安心中冷笑,脸上却仍是苦笑:“我晓得自己中毒了,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吗?只是,我不晓得自己中的是什么血灵毒。墨军中随军的军医没有擅长毒药的,所以,没瞧出来我中的什么毒。我此来,其实也是希望能查一查自己中的是什么毒。谁知,一来便是青天霹雳。”
她一脸绝望,“没想到,竟然是一条不归路。帝上,容安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是否能看在我将死的份上,答应我?”
阳昊很痛快:“什么事你说吧.但凡能做到,寡人都答应你。”
“我想见一见墨琚。您看,下次对阵,能不能带着我一同去?”
阳昊深深打量她一眼,想要将她的心思看透一般,但她容色悲戚中带着点屈服,他看不出有它。
忖了一瞬,阳昊道:“寡人如今伤了,身份又是这样特殊,下次对阵,怕是想上战场也难。不过,寡人可以答应你这件事。寡人派几个身手好的护着你,让你去见他一面。”
容安深深一揖,道:“如此,容安就多谢帝上的成全了。”
诚然,容安才见过了墨琚,既已经都准备好赴死,再见与不见,都已经无所谓。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阳昊的真正想法。
阳昊没有杀她,也没有羁押她,表面上看起来他是迷恋于她的美色而不能自拔,但实际上,容安觉得这种说法并不可靠。阳昊其人,看起来并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而且不光是试探。
她还想要亲自上战场看看,如何能将扶辛尽快地搞掉。她和墨琚都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和墨琚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那最后的最后,也就只能落个埋骨他乡的下场,甚至连一捧埋骨的黄土都没有,扶辛和阳昊会让他们两人死无全尸暴尸荒野。而他们的儿子墨适,也不会有好下场。
就算是为了墨适,也要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容安瞧着苍老中却透着狡黠的阳昊,脑子忽然觉得清明了。她终于猜测到了阳昊留下她的用意。
说白了,还是一个制衡的意思。
帝王之道,一向如此。讲究的是一个平衡。权利要平衡,势力要平衡,他手上的权势才不至于失衡。
阳昊如今式微,手上堪可利用的人和势力基本上没有,便只能用这种办法来让日益强大的诸侯国们达到相互制约的目的。
可惜他,以及大多数的诸侯国的国主们,都没有学到一个为君的最基本的“道”,他们只学会了“法”,没有道,光有法,就像一棵树光有枝叶,没有根,总逃不过一死。
阳昊要用她制衡扶辛。扶辛被扳倒,而将死的她和墨琚,也已不是什么威胁。
这就是他打的好算盘。
事情想通透,容安觉得全身也跟着通透了。昨夜没有睡好,便和阳昊告辞,回自己的榻上补觉去了。
睡到过午才起来,终于听见外面的士兵议论昨日的战况了。据说是墨琚总的赢下了战斗的胜利,但折损也不少。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古如此,但只要赢了就好。容安盘算着墨琚应该很快就会发动第二次攻击,因此早早便做了准备,打算随时上战场。
她才盘算完,就听见遥远的墨营方向传来了进攻的号角声。这才过了一天,墨琚就开始了第二次的进攻,果然是神速。
容安转过屏风,朝着阳昊一礼,请他兑现自己的承诺,阳昊点了一队人马护着她,还谆谆嘱她一定要注意安全,战场上刀枪不长眼,即便是她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也不能太看轻了自己的生命,万一嵇流风能解她的毒呢?
容安答应着,换了一身士兵的盔甲,戴了面具,随护卫兵一道开赴前线。
诚然,她也没抱什么希望还能活下去,但暂时间也不会轻视生命。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扶辛依旧出阵迎战,半途中遇到戴着面具的她,看穿着打扮已经认不出是她,但凭她身边簇拥着的卫队和她戴面具的样子,已然猜到是她。催马和她并辔而行,质问她:“你究竟想干什么?”
容安冷冷答他:“你管得着吗?”
扶辛咬牙切齿地警告她:“容安,你不要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你若是敢搞什么鬼,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话一出立时招来卫队的警惕,都朝容安围拢了一圈。
容安对他嗤之以鼻:“还是先想好你的仗怎么打吧。”顿了一顿,亦警告扶辛:“扶辛,我去不过是想看墨琚最后一眼。也请你不要多加阻挠,否则,我也绝不会轻放了你!”
扶辛深深看她一眼,道:“最好你只是这样想的。”
容安不再理他,催马疾走。
旌旗招展空翻影,铁马金戈乱纷纷。容安勒马驻足,停在一个小土坡上,远远观望,看到的是墨军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阵仗。
墨琚原本的军队已不足五万,但现在二三十万不止的样子。容安心下立时明白,这应该是傀山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大部队已经来增援了。
容安心下安慰,嘴角便忍不住翘起。
她没有料到的是,来增援的军队,并非是全部来自傀山的主力军,有一部分,是来自褚移的褚家军。
黎境的困境暂时缓解,墨琚是个走一步看百步甚至千步的主儿,早已暗中调兵,命褚移率军赶了过来。
褚家军连夜往这赶,从傀山以南绕道,与傀山主力军会合,合力突破了傀山的防守,一路打到了此地。于今晨才到达营地。
山呼海啸的墨军一步一步逼近,容安终于看见了旌旗之中有许多“褚”字旗,心里顿时喜不自胜。
褚移,墨琚的亲兄长,墨适的亲大伯,他来了,是天不亡墨。
扶辛的兵马赶到,短兵相接,两方军队混战成一团。
容安没有看见墨琚,也没有看见褚移,这么大的阵仗里,要找主帅是很难的。而且,很有可能主帅根本就不在阵营里。这种情况,主帅应该是坐镇中军帐。
她调转马头,向着卫队道:“回吧。这光景,一会儿仗打到这里,怕不是要被碾成肉饼。”她朝着那卫队的头领撇嘴一笑,略显邪魅:“而且,你们的帝上更需要人保护。”
卫队的人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仗,看起来岂止是一个“难打”了得。弄不好,输得会很惨烈。
他们不是启国那些兵,战争里泡大的,好战逞勇,最不怕的就是拼命,他们也不是墨国那些兵,卧薪尝胆砥砺前行,最具有的便是牺牲精神。他们是帝国的士兵,养尊处优高高在上惯了的,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容安瞥了一眼他们,眸子里露出不屑来。
催马往回走,再此遇上扶辛,他正站在一株高大的枯木下,神情木然地望着战局,看见容安的马经过身边,手中的剑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过来,正斩在马头之上。
那马一剑毙命,倒地不起,容安小小的身量被甩了出去,在空里极快地划过一道弧线。容安不会武功,这一摔势必会摔个七荤八素,周围的卫队就算是想要来救,无奈身手及不上容安飞出去的速度,只堪堪够到她的衣角,眼睁睁看着她飞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容安一身冷汗,但也没有别的办法自救,只能任自己的身体下坠,等着挨这一摔。
下落的速度十分快,落地时却没觉得疼。明显感到落入一双坚实的臂膀里,但这双臂膀没有抱住她,只是缓了缓她下落的势头,她身体打了个转,双脚不大稳地落在地上,晃了晃,才勉强站住了。
扶住她的人还是扶辛。
方才扶辛还离得很远,瞬间就到了眼前,武功真是十分了得。
将将站稳,脖子上就被横了一柄剑。横剑的人仍旧是扶辛。他自己的剑还在马头上插着,这是从一名士兵的手上夺下的剑。
卫队立时将他二人围了起来,不敢擅动,只能对峙着。
容安容色未变,声音冷清:“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
容安冷笑了一声,“我说?我说你要是想以我要挟墨琚,也是想瞎了心了。如今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你以为他会为了我罢兵?”
“是不是想瞎了心,咱们可以走着瞧瞧。”扶辛眸子里冰山似的冷,吩咐身边的人,立时想办法通知墨琚,一,罢兵以换容安的命。二,亲自到此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