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淄川城头。
秋收季节,天气酷热,然而一众官员却感觉透体冰寒,甚至手脚抑制不住的打哆嗦……
古语云:兵过一万,无边无沿,但是谁又能想到, 一千兵马竟然也有黑压压的压迫感。
日光浩浩之下,城头站着几十个官员,而在高约一丈的城下,赫然就是陈兵布阵的铁骑。
兰陵玄甲铁骑!
有眼尖的官员,看着骑兵腰间的横刀,刀鞘朴实无华,刻着六字楷书。
又有一杆大旗, 迎风猎猎作响, 日光浩浩治下,骑兵身上的铠甲反射幽光。
咕嘟!
也不知是哪个官员,十分艰难的咽口唾沫,脸色极为难看,语气极为艰涩:“竟然全是骑兵……”
全是骑兵!
而且全是铁骑!
铁骑是不擅长攻城的,但却不代表没有压迫力,恰恰相反,铁骑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震慑。
拥有铁骑在手,意味着势力强横,而一千个铁骑意味着什么,这些官员每一个都知道。
一千个铁骑,代表着一千副重甲,每幅重甲五十斤,仅是用铁就得5万斤。
再加上战马的头罩铁甲,以及胸口和两侧的锁子鳞甲,用铁同样不遑多让, 最起码两万斤是挡不住的。
所以仅仅是一千铁骑的用铁,加起来最少是7万斤上下,而根据大唐铁冶的律法, 超过五百斤生铁的售价就会翻番。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几万贯甚至十几万的大笔资金。
……
“为什么会如此?”
“为什么会如此?”
“明明郭子仪只是个烂泥出身,他怎么可能发展的如此迅速?”
“这才多久啊?这才多久啊?从他参加完武科之后,至今也仅仅七个月时间……”
“并且这七个月时间,他一直缩在兰陵县,忙着筑城,忙着授田,忙着安置流民,忙的每天焦头烂额。”
“他哪里来的钱?他怎么可能会有钱?”
恐慌是没有意义的!
恐慌无法改变现实。
如果世上真有后悔药,恐怕这一刻所有的淄川官员都想吃一颗,他们真的后悔,为什么没有仔细探查兰陵的消息。
其实并非没有探查!
而是探的不够深入。
甚至还可以认为,派出的探子们很可能是中了计,此前曾经派出的那些人手,暗地里前往兰陵县打探消息,也许探子们进入兰陵的时候,就已经被兰陵县那边针对了。
现在回忆起来,探到的消息真是可笑啊。
兰陵县缺粮!
筑城的流民们每天吃不饱!
郭子仪使用强权,发起严酷的徭役。
据说兰陵县每天都饿死流民。
据说筑城的工地每天都有叛乱。
还有整个兰陵县的兵马, 总共只有一千的数量, 其中两百是郭子仪的家底,另外八百是妻眷的陪嫁。
据说郭子仪现在混的很惨,他的酒坊已经被琅琊世家盯上,并且不断进行瓜分,产业已经落入别人之手。
一切的消息,都在表明郭子仪陷入泥潭。
他每天焦头烂额……
并且还胸无大志……
所以他整整七个月缩在兰陵,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
但是现在,就在城下不足一百步的距离,赫然有一支骑兵,精锐到极点的玄甲铁骑。
突然只听战马嘶鸣,一个将领缓缓上前,人在城下立,目光仰城头,昂声道:“本将军之名,仆固怀恩,我乃大唐武科榜眼,受陛下封赐折冲都尉,今领一千兵马,巡视淄川秋收,凡有匪患滋生之事,本将军一时三刻便可平定……”
这是开场白,说穿了就是场面话。既是介绍一下自己的来历,同时也是显露接下来的意图。
果然仆固怀恩紧跟着又道:“山东南路五个府,一切兵马军事归于琅琊大将军掌管,吾乃大将军麾下将领,又有陛下亲封之武职。今次不但领兵巡查淄川,同时也是探寻重建折冲府的驻地……”
“你们没有听错,本将军也没有说错,从今天开始,淄川要重建折冲府了。”
“哈哈哈哈,诸位官员为什么不说话?莫非是看到本将军前来,纷纷欣喜以后会有个好同僚吗?”
“你们欣喜的很对,我仆固怀恩肯定是个好同僚,以后有我坐镇淄川,率领兵马守护一方,凡是淄川境内的四个县,咱保证再也没有任何匪患……”
“说了这么多,本将军算是介绍完来历,那么接下来有两件事,希望城头上的诸位好生配合。”
“首先第一件事,敢问哪位官员是淄川府尹?站出来让咱认识认识,我家大将军有个口信传给你。”
这话说出之后,城头一众官员悄然后撤,唯有淄川府尹面色变幻不定,最终选择慢慢向前走了两步。
靠近城垛子之后,故作神色平静的俯视,语气硬撑着傲然,淡淡开口道:“本府就是淄川府尹,你有何口信要说于吾?”
城下的仆固怀恩一脸笑意,仰着头拱了拱手,道:“我家大将军说,他孩子出生之后没能大操大办,让他感觉很是丢脸,竟然没有大人物去庆贺……”
“刚开始的时候,大将军还觉得无所谓,但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我家大将军的火气越来越大。”
“终于,暴怒了!”
“就在十日之前,直接给长安发了一封飞禽传书,书信之中火气冲天,直接向陛下抱怨不满。”
“大将军的脾气,一向是莽而又莽,然而众所周知,陛下偏偏赏识我家大将军。”
“因此陛下也龙颜大怒,认为大将军的儿子降生没能大肆操办很不妥,立马下达一道圣旨,要亲自起驾来兰陵。”
“只不过朝堂上一帮老货,叽叽歪歪的跳出来阻拦,认为陛下年事已高,不适合长途跋涉。”
“所以陛下取了个折中的办法,一次派出三位皇子前来兰陵,专门给我家大将军的孩子庆生,同时也带来了皇家的各种赏赐。”
“大将军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勉强才算是压下了一些火气。但是五天前的时候,忽然再次暴怒起来……”
“连陛下都派出皇子来庆贺,为什么山东南路五个府的官员没动静?”
“这分明是蔑视,分明是不把大将军放在眼里。”
仆固怀恩说到这里,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依旧仰望城头,语气显得十分平和:
“所以本将军这次领兵出巡之时,大将军让我给淄川官员带个信……你们如果不给他面子,休怪大将军也不给你们面子。”
城头上的淄川府尹一脸平静,足足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本官乃是文官,身为一府执掌。虽然郭大将军武职甚高,但是文武两职不在一个管辖体系……”
说着微微一停,紧跟着又道:“他的大将军职权,只负责五府兵马事宜,至于各府各县的府衙县衙政务,按照唐律是轮不到他指手划脚的。况且文官和武官不宜深交,这是开国之时就定下的规矩。所以本官即便有心给他面子,可是本官和他并没有这份交情。”
能成为一府执掌,官品最少是五品,并且在州郡之中肯定有后台,而且是利益一体能够力挺的后台。
所以这位淄川府尹说话很硬,几乎是毫无婉转的拒绝了郭子仪的口信。
……
仆固怀恩哈哈大笑,仰望着城墙点了点头,道:“行吧,反正本将军已经把口信带到。第一件事,算是完成。”
“接下来,本将军要干第二件事……”
说这话的时候,仆固怀恩的语气渐渐变化,猛然脸色一森,仰天一声爆吼:“淄川府的录事参军,以及下辖四个县的各县县尉,都是谁,给我站出来。”
城头上的淄川府尹眼神一冷,及时断喝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属于府衙县衙官员,虽然执掌兵事,但却是地方兵制。纵然是郭子仪亲至,他也没资格呼来喝去……”
“闭上你的臭嘴!”
仆固怀恩根本不等他说完,直接又是一声爆吼,猛然从背上取下硬弓,铮铮一声拉弓引箭。
嗖的一声破空!
一支利箭瞬间插在城头。
只见仆固怀恩面色冷厉,几乎一字一顿的道:“奉琅琊大将军郭子仪之命,本折冲都尉率兵巡查淄川匪情,保护秋收,震慑肖小,凡军事之事,有权节制各地。无论州府府衙之录事参军,又或县衙之掌兵县尉,即刻编入军中,随军完成任务……”
说到这里,再次搭弓引箭,脸色越发冷厉道:“刚才那一箭,是给你们的警告。此后二十个喘息时间里,本将军希望看到尔等站在我面前。”
城头上的淄川府尹也很硬,直接冷笑道:“若是他们不愿意出现在你面前呢?”
“军法从事!”仆固怀恩缓缓说出这四个字。
然后他慢悠悠的吐出一口气,淡淡又道:“还有十九个喘息。”
城头上的官员们先是迟疑,随即看到有个人疾步窜起,像是发疯一般跑下城墙,所有人都听到他语气焦急的大喊:“开城门,立马给我开城门,我要出去,老子要出去……”
淄川府尹一脸震惊。
城头上其他官员,脸色则是透着苍白,众人眼睁睁看着刚才那人狂奔,仅仅十来个喘息就到了城门口。
谁也没有料到,这人竟然是淄川府的录事参军。
紧接着下一刻,城头再次有四个人窜起,赫然是淄川下辖四县县衙的四个县尉,竟然也发疯一般的冲到了城门口。
连淄川府的录事参军,五个人一起奋力推动城门,竟然急急打开一道缝,争先恐后的跑了出去。
总共不到二十个喘息,全都站在了仆固怀恩面前。
……
喘息声很大!
脸色带着忐忑!
但是身躯却挺的笔直,生怕被挑出任何的毛病。
仆固怀恩骑在马上,终于不用仰头跟人说话,这次他是俯视,目光炯炯盯着眼前五个人。
就那么一直盯着,默不作声的盯着。
足足良久过去,仆固怀恩才缓缓开口,道:“琅琊大将军在几日之前已经发布将令,召五府46县的武职即刻前往兰陵,参与考核,进行述职,若有违逆,军法从事,为何尔等迟迟没有动身,直到今日还是留在此处……本将军想问一句,你们真的不怕军法吗?”
不怕军法?
那是以前。
不知道郭子仪的麾下拥有如此精兵,自然也就不在乎大将军发出的将令。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光是淄川府的城前就出现一千兵。
而且是铁骑。
全都是铁骑。
号称天下无敌的玄甲铁骑。
有个县尉下意识咽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道:“回…回禀仆固怀恩将军,吾等从不敢违逆将命,至于为什么会迟迟不动身,主要是因为郭大将军发来的是一封信,那封信是发给府尹大人的,并没有专门发给吾等这些人……所以,所以。”
“所以尔等认为那不算将令是吗?”仆固怀恩一脸平静。
四个县尉连连点头,但却不敢进行辩解。
录事参军由于级别稍高,勉强算是有点底气开口,只不过语气同样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道:“回禀将军,吾等有错,没能在第一时间应召,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大将军的书信就是将令。”
说完之后,十分光杆的仰头,看着仆固怀恩道:“错已经犯了,吾等甘心受罚。只盼着将军您能法外开恩,让我们可以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此次巡查匪情,吾等必然身先士卒。”
仆固怀恩仍旧一脸平静,仅是缓缓递出自己的马鞭,道:“军中同袍,需要照顾,但是军法不容情,本将军只能在自己权限之内稍作减免。每人十鞭,相互轮着抽。抽完之后马鞭还我,然后尔等归队等候差事……”
“是是是!”
几个县尉一脸大喜,竟然似乎不恼怒被惩罚,反而人人长出一口气,并且是真真实实的长出一口气。
接下来,五个人果然轮换着拿起马鞭,恶狠狠的互抽,足足抽了十鞭。
城头上几十个官员,目睹着这诡异的一幕,耳边听着鞭子的啪啪声,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忽然仆固怀恩抬头,面色重新浮现微笑,淡淡道:“看到没,本将军很威风,我一句话发出,你们各县的县尉就得乖乖受惩罚……”
“本将军的这份威风,是我家大将军给的。”
“而他们这几个县尉挨了惩罚之后,以后也可以借用我家大将军的威风。”
“是不是感觉很震惊?”
“是不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乖?”
“很简单,因为他们是武职!”
“哪怕以前跟你们利益一体,哪怕他们也往兜里捞过钱。但那是以前,是没有军法震慑的以前……”
“当我家大将军的目光投来时,意味着各地武职全都有了军法枷锁,若有错,必惩罚。军法加身的森严,唯有武职之人能懂。”
仆固怀恩慢悠悠的说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
突然他仰天开始大笑,然后手臂重重一挥:“可以不开城门,可以拒绝我入城,但是本将军带兵巡查秋收之后,我会重新再来这座淄川城,那时候,我要拿走三成军税……”
“这是我家大将军的份额,属于他的一粒粮食也不能缺。”
大笑声中,一千铁骑轰然而去。
后面紧紧跟随的,是刚刚受完十鞭军法的淄川录事参军,以及,四个县的县尉。
城头之上,一众官员面色苍白,足足良久之后,有一人艰涩开口,喃喃道:“所谓拧成一股绳,真是一个大笑话,还没开始反击,我们的武职已经成了对方麾下的人……”
“天要变了啊。”
以后的淄川府,下辖的四个县,将会出现一个新的声音,琅琊大将军郭子仪的声音。
而且还是一言九鼎的声音。
手握重兵不容反驳的声音。
这仿佛让人意识到,又有一个强势的藩镇将要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