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棒棒的名字很土,他自己也觉得很土。
问过几次母亲,得到的答案是爷爷给起的名,因为杨棒棒出生的时候,全家穷的只有一根扁担,扁担又叫棒棒,是挑夫借以养家的工具。
爷爷做了一辈子挑夫,老到挑不动了传给儿子,儿子生了孙子,以后肯定也要做个挑夫,所以老人家预料深远,直接给孙子起名叫棒棒。
杨棒棒就是杨家挑夫的意思。
很土,经常被小伙伴们笑。
有时候杨棒棒被笑的急了,也会和小伙伴们吵闹反击:“你的名字很好吗?你叫孙镢头也很可笑吧。镢头是用来刨地的,所以你以后一辈子要刨地。”
“虽然你要刨地,但是你家没地,所以你和你爷爷爹爹他们一样,以后一辈子都是富人家的雇工。”
行吧!
大家谁也别笑话谁。
都是穷苦人家的出身,都是一辈子没有未来,所谓席上滚地下,难以分高低,其实哪是难分高低啊,全都在最底层用不着分。
所以随着杨棒棒慢慢长大,慢慢懂的自己这辈子会是个什么情况,他不再恼怒别人嘲笑他了,也不再和别人恼怒争执了。
命就是个烂泥的命,名字土一点又算啥?
有那和人争吵反击的力气,还不如到地里找点野菜,添在锅里熬点菜汤,能给瞎眼的母亲补补身体。
……
但是最近,杨棒棒忽然又开始在乎名字了。
他觉得人既然活在世上,必须要对得起活的这一辈子,名字如果太土,总是惹起姑娘们的笑。
若是以前,笑便笑吧,反正自家穷的叮当响,这辈子估计是找不到媳妇了,笑随她们笑,反正不会嫁给我。
老话说得好,穷不过三代,很有道理啊,连续穷三代的话肯定找不到媳妇,这就属于断香火的情况,可不就是穷不过三代么。
香火都断了,哪里还有第四代?
穷,娶不起媳妇,一辈子的苦命,无所谓别人的眼光。
姑娘们笑便笑吧,反正不会嫁给我这种穷人。
虽然她们的家庭也很穷,但是越穷的姑娘越不愿意嫁给穷人,原因很简单,深知穷的可怕性。
……
原本生活没有指望了,所以对名字啥的不在乎,但是谁又能想到,老天爷忽然睁眼了。
去年年底遭遇寒灾,老家那边活不下去了,到处冻死人,饿死人,眼看着他家也要冻死饿死的时候,年老的爷爷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逃荒,全家逃荒。
灾民受难,想要逃荒,这种事情自古常有,官府也很愿意支持,所以当天就给了路引,像是撵狗一般把他们全家撵出了老家所在的县。
老家的三间茅草屋,被官府的书吏给估了半贯钱的价,半贯钱,五百文,给钱的时候专门问了一句,要粮食还是要钱?
当了一辈子挑夫的爷爷有点智慧,即使再饿也选择要钱而不要粮食。
所以他们全家七口人,带着少到可怜的五百文上路。钱,能在饿到极点的时候随时买,而如果带着粮,可能走不出多远就没了。
因为粮在饥饿之人的手中留不住,总会忍不住的想要吃掉它。所以不能带着粮上路,而应该带着钱上路。
哪怕仅仅五百文,却可以让全家有个撑下去的希望。
母亲抱着吃奶的弟弟。
爷爷背着流鼻涕的妹妹。
父亲和他各自一根扁担,挑着家里的破衣被褥。
奶奶身子骨最差,乃是长年累月饿出的病,所以逃荒路上什么都不能干,只拿着一根木棍领着母亲……
为什么会领着母亲呢?
因为母亲天生是个盲人。
从小就瞎,才会嫁给穷困潦倒的爹。
逃荒的路,其实和赴死没有区别,不知道未来在何方,也不知道哪天就会死。
也许某天一睁眼的时候,发现家里某个人再也睁不开眼了,这种情况在逃荒路上很常见,杨棒棒一路上见过了很多回。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感觉悲伤,但是看的多了以后,渐渐也就麻木起来。
穷人的命嘛,不就是这样么。
终于那一天,轮到他们家,由于一路餐风露宿,年弱的妹妹病倒了,发着高烧,昏迷不醒,眼见是不能活了。
母亲不断的哭,试图用奶水救活妹妹,然而妹妹已经五岁,早就忘了婴孩吸吮的动作,并且由于高烧昏迷,根本就不懂得吸奶。
父亲眼泪不断的流,默默把妹妹搂在怀里,努力哼一个小调,试图让妹妹走之前能感受家的温暖。
就在全家人茫然无助的时候。
远方官道上出现了浩浩荡荡的车队。
一队骑马的战士跑在最前面开路,很容易就发现了道路旁边的他们。
那一天,杨棒棒记得无比清楚。
那句话,杨棒棒一辈子忘不掉。
“是逃荒的流民吗?”
“需不需要救助?”
“我们是琅琊大将军的麾下,后面是我们大将军的商队。有很多流民跟随着,你们愿不愿意也跟随?”
“哎呀,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在生病?”
“赶紧的,送去大将军那边,请夫人拿出一份神药,先把这个小丫头救活……”
……
那一天的场景,真像是梦中一般。
杨棒棒呆呆的看着战士跳下马,抱着他的妹妹重新跃上马,然后狠狠一抽马鞭,带着他的妹妹狂奔而去。
其他战士们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拿出里面黄澄澄的糙面饼子,递过来,满脸温和的笑:“老乡,先吃个饼子垫一垫,咱们商队要到中午时候才会扎营,那时候营地里会有专门配给流民的饭……”
那饼子真香啊。
杨棒棒一辈子没吃过那么香的饼。
然而到了中午之后,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认知,原来世上还有更香的饭,那种饭的名字叫郭大将军粥。
郭大将军粥!
这是流民们发自内心的名字。
粥里有肉,是专门剁成泥浆一般的肉,据说是大将军认为流民们饥饿太久,必须用肉食才能迅速的弥补身体亏空,然而也因为饿的久,所以不能直接吃大块的肉,那样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所以就把肉剁成泥浆一般,添加在浓浓的浓粥里面。
那一碗粥,让杨棒棒喝的泪流满面,只因他听到母亲欢喜的笑声,不断说着今天肯定会有奶水……
母亲有了奶水,吃奶的弟弟就不用担心饿死。
已经快要饿断气的爷爷和奶奶,也在喝粥之后渐渐有了力气,最主要的是妹妹,妹妹当天晚上就被送了回来。
竟然活了!
竟然退烧了!
送妹妹回来的是个将军,专门用手使劲拍了一下父亲肩膀,说道:“记住了啊,你欠我们大嫂一百贯钱,为了救活你的闺女,我们大嫂使用了一份神药……”
那一刻,父亲又是欢喜又是惊恐。
欢喜是因为妹妹被救活了。
惊恐是因为全家背上了一百贯的债。
老天爷啊,一百贯!
他们逃荒离开之时,老家的三间茅屋只卖了五百文,那是祖辈好几代的积攒,总共也只卖了五百文。
可是现在,他们欠了一百贯。
一百贯是多少钱啊?
听商队的先生说是十万文……
全家忽然感觉塌天了,这些钱可以买全家几百次的命。而妹妹一个穷家丫头,她的命哪里能值这么多?
……
背上了巨债,全家心慌慌。
然而很快就有流民悄悄过来,告知他们不要有任何的惊慌。
“大将军手底下的人,经常会吓唬新来的流民,动不动就是欠债多少,动不动就是能买你多少条命。”
“但是别怕,大将军根本不记账。否则你看看咱们今天吃的肉粥,再看看营地外围保护咱们的兵卒,这阵势得花多少钱,咱们吃的肉粥又得多少钱?”
“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的命不值一碗肉粥钱,可是大将军偏偏就给咱们吃,在他眼里人命可比钱重要。”
“我看你们一家也是个没地方去的,不属于那种有投奔地方的逃荒情况,所以,留下来吧。跟着大将军一起,去大将军的兰陵县……”
去大将军的兰陵县!
这是商队中所有流民的口头禅。
……
到了兰陵之后,生活突然有了希望。
父亲由于是常年干挑夫,直接被筑城的书吏选为小队长,负责带领两百个流民,每天挑运泥土去做砖坯。
没办法,兰陵县的牛车太少了,即使有,也舍得用来运泥土,因为要运输粮食,粮食比泥土值钱。
奶奶身子骨弱,但是筑城工地竟然也收,负责每天刷锅洗碗,干一天竟然能给一斤半粮食。
这可是实打实能够存下的粮食啊,因为工地上一天三顿都是管饭的。
爷爷因为一辈子做挑夫,身体早早的就已经夸了,没法干活,应征筑城劳工没被选上,但是有个书吏却派了爷爷一个活,让爷爷每天在吃饭的时候给大家唱信天游。
爷爷的嗓门还算洪亮,专门唱一种欢快的歌子,于是书吏竟然也给爷爷记工时,每天发给的竟是五斤粮食。
竟然比壮汉劳力赚的还多。
最关键的是妹妹!
曾经被大将军夫人医治过。
听说大将军夫人快要生小孩了,所以对小孩特别的亲切喜欢,经常会让人把妹妹喊去,和很多很多孩子一起陪大将军夫人做游戏。
刚开始的时候,杨棒棒认为这是大将军夫人喜欢如此,但是后来有个老人说,这是大将军夫人在找借口行善。
因为妹妹这种五岁的孩子无法干活,无法干活就不能在工地上吃饭。虽然大将军不缺孩子们的一顿饭,但是规矩不能够随随便便的被破坏。
干活,有饭吃,不干活,不能来筑城工地吃。
这其实不是大将军定下的规矩,而是所有流民自发认可的规矩。
所以大将军夫人就让年纪太小的孩子去陪她,借着陪她的借口让孩子们跟着她一起吃饭。
据说经常会派发一种糕点,甜的像是添加了蜂蜜一般,小孩子吃了不生病,个个都吃的脸蛋红扑扑。
……
最后是他杨棒棒。
半大的孩子,十五岁年纪。
原本筑城招工那天,他也是跟着全家去应征的,哪知却被一个书吏一脚踢开,板着脸孔骂骂咧咧的训斥:
“这么壮的小伙子,不去种田拉犁可惜了。筑城没你的份,你留在家里种田吧。当个牛使,拉你们家的犁,你们全家都在筑城工地上,所以你小子要把全家的地都种了。”
种田?
拉犁?
当个牛使!
说真的,杨棒棒根本不在乎当牛累不累。他主要在乎的是,书吏口中说的全家的地。
地啊!
老百姓最渴盼的地。
像我们这种逃荒的流民,难道竟然会有自己的地吗?
很快就弄明白了,原来是大将军动用了强权,并且仗着他的岳父刺史威风,强行逼迫琅琊郡所有的世家。
根据各个世家的田产情况,每个世家要拿出一半的土地来,名义上还是属于世家的地,但是要授田给兰陵县的流民们。
叫做田产承包责任制。
地是世家的,但是承包给流民。
这可和以前的雇工制度不一样,世家雇工种地的时候只需要一天给一斤粮食就行,不干活的时候,一粒粮食也不用给。
但是田产承包之后,世家没有权利再管土地,流民们承包土地之后自己种,只需要把收成的五成上缴给世家就行。
自己竟然能够留下五成。
老天爷啊,这实实在在就是流民自己拥有了地啊。
据说那些世家很恼火,隔三差五就要找大将军诉苦,整天吵吵嚷嚷的,叫喊着要大将军陪他们的损失……
但是也不知道因为啥,光是喊叫不见动作,甚至当流民们种地之时缺少农具,这些世家竟然还会送来农具。
据说,还是据说哈,据说琅琊郡的世家其实是情愿的,据说这些世家已经和大将军绑成了一股绳。
整个琅琊郡的大人物们,铁了心的要把这里变成安居乐业之地。
怎么才能安居乐业呢?
百姓有地种就是安居乐业。
……
一百亩,整整一百亩啊!
父亲是壮年男丁,按规定可以授田三十亩。杨棒棒是半大小子的男丁,按规定可以授田二十亩。
仅仅爷俩,两个男丁,就已经给家里分到五十亩地,这几乎就是爷爷经常说的以前的均田制。
爷爷奶奶和娘,属于老弱妇孺,每人十亩地,这又是三十亩。加上杨棒棒和父亲的五十亩,全家已经达到了八十亩。
弟弟由于还在吃奶,所以没有资格授田。
但是妹妹不一样,大将军夫人很喜欢她,所以授田的书吏故意讨好,竟然给妹妹授了二十亩的口粮田。
老天爷啊!
一个五岁丫头授田二十亩。
名义上是妹妹的口粮田,其实还不是全家的田地么?
……
天气很热,浑身汗水哗啦啦的淌。
然而杨棒棒不在乎,他咬着牙恶狠狠的往前走,肩膀上的绳子已经勒进肉里,后面扶犁的是孙家闺女。
她又在喊了,真是烦人。
“杨大哥,歇歇吧。咱们两家的土地加起来,足足得有两百亩。你一个人当牛使,可不能累出毛病来。”
“杨大哥,你真有劲,像牛一样,拉犁拉的特别快。”
“可是杨大哥,我不舍得你当大牲口,要不咱们去排队报名吧,租借世家的一头大牲口来。耕一亩地只需要给一斤麦子呢,我不舍得让你像大牲口一样。”
真烦,特别烦!
杨棒棒一边拉着犁,一边回头训了一句,道:“一斤麦子不是粮食吗?耕两百亩地就是两百斤。有这两百斤麦子,我宁愿自己当牲口。”
是啊!
宁愿当牲口。
在这大唐,尤其在这兰陵,哪个流民不想当牲口,哪个流民不想拉犁?
拉犁累,但是种的是自家的地啊。
孙家闺女你等着,再敢啰嗦我就揍你,不对,我不揍,等你晚上再来撩拨我的时候,我就把你摁在床上狠狠的压一顿。
反正你爹你娘已经点头了,我爹我娘也送去了三尺红布,我今晚就压了你,看你还敢不敢啰嗦我。
……
……山水自我感觉,这种情节很有味道,我最喜欢写这种,日常类的温馨。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