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筑城的第三天，郭子仪成为大将军的第二个月，似乎是因为消息终于在天下传播开来，所以终于有人前来投奔所谓的亲戚。

关键来的人还不少。

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

“亲戚？开什么玩笑？”

郭子仪楞了愣神，下意识放下碗筷。

“要我亲自接见？摆足场面的去接见？”

“还要拨给他们良田，并且赠送居住的房屋？”

“这是来投奔的亲戚吗？”

“我怎么感觉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此时他的扮相很不错, 裤腿挽起来赤着脚，脚上还沾着泥，脚丫子黑黝黝。

手里端着一个大碗，两根树枝做成的筷子，蹲在树荫下面，四周全是吃饭的窑工。

干重活的人，一天要淌十斤汗, 所以身上的味道很冲，闻起来有种辣眼睛的酸爽。

窑工们身上酸臭, 郭子仪同样好不到那里去，今天他仗着巨力开山挖石，一个人流的汗能顶十个人。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这样先要捂鼻皱眉，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保证不会耽搁一丁点时间。

熟人也有躲的，并且还是特别熟的人。

比如杨玉环，这一刻就捂着自己的鼻子。

又比如玲珑郡主，同样也躲的远远的。

两个丫鬟兜兜和铃铛很有勇气，竟然拿着毛巾想要给姑爷擦擦汗，结果才一上前，就被味道一冲，呕的两声，丫鬟差点吐了。

仿佛受惊的小兔一般飞奔逃开。

全是熟人，全都躲开, 并且一脸恨铁不成钢，远远的看着郭子仪咬着牙。

“干活就干活, 我们不拦你, 可你这满身的臭汗能不能洗洗，窑口不远的地方就是沂河吧。”

“堂堂一个大将军，赤着脚光着膀子挖泥，行，你说你懂的砖坯模具，要教会窑工们节省力气，这是你身为将军的仁义，咱们全家人举起双手赞成你……”

“可你毕竟不是个窑工啊，你能不能注意点个人形象。”

杨玉环的语气很无奈，隔着老远扔过来一块木牌，道：“赶紧的，去河边洗个澡，我让郭七送套衣服过来，等会你需要正正经经的接见亲戚。”

话题又续上了，郭子仪的脸色很诡异。

他眨眨眼，冲着杨玉环眨眨眼，意味深长道：“亲戚？你确定是亲戚？洗脚妹，咱别开玩笑行不行？别人不知道我的情况, 你难道也不知道我的情况吗？”

“若是真有亲戚出现，那岂不是一千多年……”

他话还没有说完, 猛然醒悟赶紧闭嘴。

杨玉环的表情也很诡异，风华绝代的俏脸带着笑意，悠悠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现在是大将军嘛，肯定有亲人来投奔你。”

“所以说，你赶紧的准备一下，等会需要正正经经的接见，万万不可轻慢了郭氏的族人。”

正正经经？

不可轻慢？

郭子仪又眨眨眼，突然冷笑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不远处的杨玉环拉下脸来，郑重道：“由不得你的坏脾气，这件事你得乖乖的。”

杨玉环很少如此严肃。

所以郭子仪立马听出这事很重要。

他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沉声问道：“躲不掉吗？必须应酬吗？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学不来虚伪的那一套。”

杨玉环叹了口气，伸手一指玲珑，道：“问她，让她给你讲讲。”

说着微微一停，紧跟着又道：“或者你也可以问兜兜，问铃铛，甚至问郭七，问郭七他媳妇……窑口上的这些窑工，你也可以随便找人问，无论你问哪一个人，保证大家都能跟你说清楚。”

郭子仪脸色更加凝重，顺手拽起蹲在树底的一个人，沉声道：“牛老七，你跟我说说，为什么我要正正经经去接待别人，就因为他们是来投奔我的亲戚吗？”

牛老七满脸无语，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看不远处的杨玉环，然后才对郭子仪道：“大将军，我怎么感觉您以前没见过世面呢？不对，没见过世面的人也不像您这样……您仿佛是从小生活在深山，压根就不懂族亲相帮的道理。”

郭子仪眉头一皱，呵斥道：“利索点，没功夫听你显摆。你还想不想当骑兵了？再敢啰嗦一句我让你一辈子留在窑口。”

牛老七神情一变，语速瞬间加快：“亲族，世上最重要的牵绊。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人受穷了，亲族要帮扶。家里断了炊，亲族要伸手，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饿死，那会让世上所有人戳他脊梁骨。”

郭子仪打断一声，冷笑道：“要是按照你这个说法，天底下应该没有饿死人的情况，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自古以来每天都有人饿死。”

牛老七怔了怔，突然急急摇头，道：“不对，不是这样的。大将军您说的饿死人，自古以来确实天天有，但这是因为亲族也断了炊，所以这个人才会被饿死……”

郭子仪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听你这个意思，若是亲族没有断炊之前，人肯定不会饿死吗？”

“肯定不会！”

牛老七一脸坚定，郑重的道：“比如我们牛家村，全村三十七户，每户大约七口人，全村一共249人，男女老少，皆是亲族，如果有哪一家断炊挨饿，村里的长辈立马就会出头，挨家挨户的筹集粮食，帮着这一家度过难关……”

“亲族，世上最重要的牵绊。打断骨头，连着筋。”

牛老七又重复一次刚才的说法，然而才继续道：“像这种全村是一族的情况，和那种村中有好几个姓氏的不同，那种村子确实会有饿死人的情况，因为村民之间并不全是亲族。”

“如果遇到严重的灾荒，这村里某一个姓氏整体断炊，那么相互间不能支援，结局是所有族人一起挨饿。要么集体逃荒，要么集体饿死。”

“大将军现在明白了吗？亲族是世上最重要的牵绊。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代，亲族就是人能活下来的保证。”

郭子仪确实听懂了，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时牛老七又道：“说完了亲族的重要，再说投奔之事您就容易明白了。自古以来经常有这种例子，甚至咱们当下同样很多这种例子……”

“某个族群里的某个人，突然在某个地方发达了，而他的族人在家乡受穷，听到消息之后前去投奔。这得郑重接待，并且要拿出最大的能力安置族人。”

“为什么呢？”

“因为族人来投奔他，并不一定是拖累他，反而是给他带来底蕴，给他带来族群之人的支撑。”

郭子仪突然打断，冷笑道：“如果这个族群并不是在老家受穷，仅仅是因为想享福而来投奔呢？目的不纯，难道也要用心接待吗？”

牛老七踟蹰一下，小心翼翼打个比方，道：“比如您的这个亲族，千里迢迢过来投奔。即便他们不是因为受穷，而是因为想来沾您这位大将军的光。但是对于您而言，仍旧要正正经经的接待他们……”

郭子仪再次冷笑，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牛老七倒也光棍的很，直接道：“那么您会被人戳脊梁骨，任何人听了这事都要戳您脊梁骨，说您是发达忘本，说您是断族无根。”

这时大树底下站起一个窑工，年龄看起来越有四十岁上下，古人四十岁已经做爷爷了，所以这个窑工的口吻也像个老人。

这个窑工语重心长的道：“大将军啊，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族群前来投奔您，这是天底下的大好事。单单名声这一点，就能让您赚个大便宜……”

牛老七则是小心翼翼拽一下郭子仪衣角，低声提醒道：“您两位夫人已经跺脚好几回了，再耽搁下去肯定要给您摔脸子。大将军，赶紧的吧。窑口上不缺您一个劳力，我们原本也没打算让您帮工。您身为大将军，应该做大事，天天在窑口上呆着，传出去对您的威望不利。”

这时不远处急匆匆跑了一群人，领头的正是喜欢唠叨的郭七管事，然而这一刻郭七毫无唠叨，反而显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

他带着二十个家丁，上前一把抬起郭子仪，风一般冲向河畔，赫然竟是把郭子仪这个家主扔进了水里。

然后郭七自己也跳下水，二话不说抡起一条毛巾就给郭子仪洗身体，一边洗，一边还满脸兴奋的大喜：“可了不得，咱们郭氏的老太爷竟然也来了。家主您这是兴旺发达之象，所以全族才会一起前来投奔啊……从今天开始，咱们这一支就是郭氏的主支了。”

他是郭子仪的家臣，这辈子注定是郭氏的人，所以才会一口一个咱们，并且实打实的心中兴奋。

郭子仪见不得他的兴奋，忍不住伸手把他推开，道：“我自己洗，你先把嘴角的哈喇子擦擦行不行？投奔而已，多大点事，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傻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赚便宜了。”

哪知郭七裂开大嘴，喜得露出满口牙，连连点头道：“您说的一点没错，咱家就是赚大便宜了。”

郭子仪一脸无语。

……

被家丁扔进河里洗了身上酸臭。

然后又被杨玉环和玲珑催促着换衣。

等到郭子仪一身大将军朝服的时候，管事郭七突然嚎啕大哭的坐在地上，鼻涕眼泪，甩的横飞：

“这才是英武不凡的家主啊，咱家终于也要有气象了。”

“以前您虽然是大将军，然而全家只有您和两位夫人。纵然再加上兜兜和铃铛两个丫头，再把我这个不成器的家臣一家也算上，全家总共也只有九口人……”

“现在好了，族群来了。咱们郭氏一门兴旺发达，以后子子孙孙必然延绵无尽。咱们要分出十支，二十支，五十支，一百两百支，兴旺发达，兴旺发达啊，哈哈哈哈。”

魔怔了！

郭子仪被他气的不轻，然而杨玉环却十分肃然，甚至就连一向调皮的玲珑，这一刻也俏脸带着严肃，同时对郭七行了一礼，郑重道：“烦劳郭七家臣，陪着家主去接待族群，我们妇人不方便出面，一切只能由你操持……子仪他脾气毛躁，并且对于民间俗礼不太了解。所以，郭七管事你多多劳心。”

这一下可不得了，两位夫人的亲自嘱托。

郭七直接牛气冲天，擦眼抹泪的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那种庄严和肃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厮要登基当皇帝。

但见这位爱唠叨的家臣一挥手，宛如帝王一般指派着二十个家丁，道：“尔等速速前往通知，就说家主即刻便至……”

“让李光弼将军派出骑兵，列队在街道两旁摆出阵势。”

“让王越县丞派出衙役，水火阵仗全都要用上。”

“还有吹鼓手，我记得流民里有一撮人会这个，让他们立马带着唢呐笙箫，最欢快的调子吹起来……”

……

不得不说，郭七除了爱唠叨是个毛病，办事能力是有的，尤其是擅长这些杂事。

接待的场面被他搞得很隆重。

那群前来投奔的‘亲族’很兴奋。

隆重才好啊！

说明大将军真的重视他们。

来之前的忐忑，一路上的担忧，千里迢迢跋涉的艰难，以及忍饥挨饿的凄苦，这一刻，突然全都烟消云散了。

好大一支队伍，黑压压一片人头。

放眼一望而去，队伍竟然排出二里地，男人挑着担子，女人推着独轮车，担子上堆放着衣物被褥，担子里装着好奇露出小脑袋的小孩。

也有没推小车的妇女，怀里抱着孩子，手里牵着一个，背上还趴着一个……这种属于穷的家里没有独轮车，甚至连个扁担也没有的情况，但是孩子多，只能靠母亲用力气背负或者抱着。

突然有个妇女眼中流泪，低下头使劲亲吻自己的孩子，似乎所有的心酸和忐忑，这一刻全都化作的振奋，故而，她哭的特别凶。

泪水磅礴，声音嘶哑，然而，却全是欢喜：“妞儿，妞儿啊，能活了，咱们能活了。你看到没有，那就是咱们郭氏的大将军。他叫郭子仪，和你爹爹一个辈。他是你的族叔，是能让你饿不死的族叔。只要他认下咱们，咱们娘俩都能活了……能活了啊。”

哭声在吹鼓手的吹打中，并不显得特别清晰，然而郭子仪听在耳中之后，却感觉脑海之中响起炸雷。

此前所有的不情愿，以及对于投奔沾光这种事的厌恶，忽然之间，烟消云散。

他明悟了一个至理。

族有强者，庇护弱亲。

此乃千古传承之美德，也是华夏民族屹立的根基。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郭子仪满脸都是微笑，亲和的宛如三月春风。

他拔脚而起，直奔那个妇人，然后伸手抱向那个胆胆怯怯的小妞妞，温暖的声音仿佛父亲：“乖，小妞妞，我是你的族叔，你可以喊我族叔……”

春风般的笑容，暖如父亲的语调，让那个小妞妞胆怯之中鼓起勇气，慢慢向他伸出了干枯瘦弱的小手。

你是族叔，敢让你抱。

……

……山水写完这一章之后，自我感觉很有味道，曾几何时，我们华夏的传统多么令人欣慰，然而再看看当今这个世道，让人不由自主一声叹息。钱，钱，钱，一切都是钱，别说是同族，亲兄弟之间有时候也翻脸。